由智邑发源,被誉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后;数百年间侍奉国君,几代荣登执政之座,历任宗主苦心经营;在晋国叱咤风云、煊赫无匹的智氏,不久前还以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齐国田氏,代晋而有之,却一朝倾覆,满门遭戮,全无东山再起之机。传说,智氏历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运,譬如荀盈、荀朔,死时方三十多岁,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几乎不存,幸亏同源的中行氏在国君面前力争,又对智氏后人多加照拂,这才保全地位。其后,智文子荀跞勉强活到五十多岁,荀瑶的父亲荀申死时不过四十,威名远播国外、教智氏盛极一时的荀瑶,如今也只有四十多岁,眼看此身如秋后残荷,憔悴衰败不能长久,可悲可叹至极。荀瑶受领执政之职时,身穿隆重华丽的朝服,身佩几尺长的珠玉和佩剑,模样何等俊美潇洒、fēng_liú得意,绛都的人们犹能记起;智氏当年之盛景,也一时无法忘却。这正如暴风骤雨维持不过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时。智邑既已沦为赵氏领土,自献公以来的荀氏在晋国断绝,即使连深宫中的国君听了,亦忍不住感慨万千,悔恨自己生在这般乱世,竟丝毫无力禁止相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实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瑶在封邑兴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新宫殿落成之际,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力与权威,召集家臣前来参与宴饮,满心欢喜地听着他们夸赞宫宇的华美。当时便有一人说道:“雄壮的山川往往不生长草木,长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则不肥沃,这所宫殿如此巍峨富丽,简直非人间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过不了多久,智氏就灭亡了。
赵无恤每隔几天都会来到关押荀瑶的宫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讲给他听,于此过程中尽情地享受复仇的快感,有时候,他会说在哪里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当即杀死;有时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还主动绑来原本驻守在那一块的智氏族人。赵无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摇摆,细细地讲。屋子里的气味算不得好闻,荀瑶卧着,把头靠在榻边的一侧,不知有没有听他的话。赵无恤肯让人放在这里的生活设施少得可怜,他自己也很惊讶荀瑶竟然活了下来,某些日子,天色阴沉,狂风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户上直响,赵无恤会突然怀疑躺在那里的荀瑶不是荀瑶了,或者疑心他已经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瑶。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颤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记了,荀瑶也懒得多瞧一瞧他。
有时候,荀瑶对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厌倦至极,甚至会主动向赵无恤搭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某年在某地遭遇过的事,那是些他们同僚时期的记忆,荀瑶仿佛在怀念过去,他当然要怀念过去,不过,假如赵无恤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他的这种问答,荀瑶马上就会作罢了。
另一些时候,赵无恤的言辞激烈了些,刺激了荀瑶,他突然发了疯,如同困在笼中已久的野兽突然爆发了兽性。他胡乱摔砸周身的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嘴里诅咒着从叔带开始的赵氏的一切人,也诅咒韩虎和魏驹,把他们个个说得肮脏无比。每当这时,赵无恤便丝毫不慌张地站起身来,吩咐人将他按住。这种难熬的折磨说不清持续了多久,总算有一天,赵无恤来了,不再讲智氏的事情,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智氏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铲除,一点势力也不剩下,剩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赵无恤立于门边,用近乎陶醉的、充满破坏欲的眼光望着他——简而言之,就是荀瑶往常用来看别人的眼光。他开口说话之前,他的眼光就宣示了终结。
“你还记得段规吗?”赵无恤优雅地说:“你在蓝台侮辱了他,他发誓要砍下你的头颅。这些天来,他频频向我索要这个机会,我考虑了很久。”
“哦——”荀瑶抬起头,意味深长、无动于衷地回答:“是吗?所以呢?”
他侧身睨看赵无恤,嘴角冷然地微笑着。遭到囚禁的这些时日里,荀瑶的表情大多数被麻木与迟钝占据,差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偶尔甚至伪装出与赵无恤和平相处的错觉。只有现在,死亡当前的现在,荀瑶又活了过来,他轻蔑地看赵无恤,脸上充满往日傲慢的光彩。
“你想恐吓我?想让我求你亲手杀我?”他笑了一声:“你竟以为在我心里,被你砍头和被一个官阶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头有很大的区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可笑,荀瑶一手指着他,笑得双肩直颤,不得不用破烂的袖子掩住了脸。
赵无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闪而过,又立刻冷静下来,他向外面做了个示意的动作,接着挪开身子,仿佛给什么人让位置。不多时,一个手里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衣,作刽子手打扮,大约也是恨荀瑶的,进来以后一直盯着他,荀瑶没有兴趣辨认他是不是段规。
“你期待的时候到了。”赵无恤用淬过冰水似的阴寒声音说,是对那个人,也是对他。
荀瑶立刻明白,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也没有,自然更没有反抗挣扎的yù_wàng。他麻木了,彻底地麻木了,或者说,他其实期待已久了,不管想出何种办法折磨他,赵无恤总要把夺去的死亡还给他的。刽子手将刀放在身前,仍然死死瞪住荀瑶,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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