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黄沙独自出神——只因穿越了那些沙漠、树林、坯房、宫阙的层层叠叠之后,有一些他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牵挂着的人。
先不说父母和赵种,便说他与林安。自二人重逢之后,他便几乎一直是在一刻不停地南征北战,林安与他,算是名副其实的聚少离多。他心里有过不满,有过无奈,甚至有过淡淡的无力,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听到这句话后烟消云散。林安这句话,说的是自己心里有他,却又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他心里也有自己。身份使然,责任使然,他们二人注定不可能朝夕相守,甚至直到现在连话都还没有说开,但只要此心不变,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自是铮铮男儿,朝堂博弈,疆场浴血,尽心竭智,各展平生。更何况离别有时,相聚有时,他又何须作此妇人之态?
林起倚靠在一棵枯瘦苍劲的胡杨上,同之前很多次一样,望着林安的马车渐渐驶远,直至那一抹黑色的身影被扬起的黄沙覆盖。
然而林起没想到的是,自那次分别,至二人再见,这一次中间却没隔多久。待林安回到栎邑后,还没过几天,林起便接到密探消息。他开始不信,然而陆陆续续的,所有信息都明白地显示着——林安失势了,而他之前竟未察觉蛛丝马迹。
说来可笑,堂堂赵国当朝丞相林安,竟被一群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给弹劾下马,只因罪名是历代君主最忌讳的——结党营私。
坐到林安这个位置,谁手里没有一大票人脉?身处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的正中间,这些人脉既是优势,又是把柄,得意时可凭之更上一层楼,然而一朝失势,便是授人以柄,祸起萧墙。
林起这几日虽早已隐隐不安,但方一证实这个消息时,心下却仍然惊讶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林安在他心中一向是以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就是那一双苍白干瘦的手,看似无力,却不知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几乎想象不出林安为人所算的样子,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林安在他如鱼得水的官场上竟马失前蹄。此间震惊,不啻于巍巍山岳轰然崩塌于眼前一箭之地,只是,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当拿到了弹劾林安的那些人的名单时,林起霍地站起身来,后背瞬时便出了一层冷汗。只见“黄申”二字工工整整地写在最右边,看来他便是这次弹劾的柱石了。
“黄申...黄申...”林起小声念叨着,双眼盯在案上失了神。他连这人的样貌都未曾注意过,却无论如何忘不了他的名字。当日他与林安便是因为这黄申一人起了争执,几乎撕破了脸,他劝林安勿要赶尽杀绝,林安那时便毫不留情地当面斥责他为妇人之仁,没想到背后却果真因他一言而放了黄申一马,这才有了今日之患。
若林安果真有失,他便枉做那慈悲罪人,终其一世不得释怀。
况且,林安于他,从来不是同僚、知己或者长辈这样简单。林安的身子虽然破败瘦弱,但在他心里,林安便像是一座高山,稳稳地矗立在他身后,一丝一毫都不能撼动。他甚至感觉得到,林安看向他的眼神中那一贯的温柔,有些时候几乎与疼爱没有分别。而他之所以敢远离瞬息万变的权力中枢,蜗居北地大试锋芒,便是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怎样,在他身后总有这么一座高山,永远地屹立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支持他、包容他、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于等着自己超越他。有了退路,人便不会害怕失败,而对林起来说,林安就是他的一条退路。
而如今,他却突然发现,退路断了,身后的高山也顷刻崩塌,朝堂上的地震所掀起的滚滚烟涛横亘在平蓟与栎邑之间的几十里尘土路上,让他看不清那骤然现出地面的沟沟壑壑。那么林安呢,林安现在又如何?他无法不担心,但即便有心做些什么,在这小小的边城内却也是鞭长莫及。
林起几乎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他毕竟已不是曾经的毛头小子,几年的历练终是让他磨砺出日渐沉稳的性格。他强自按下心急,静观动静,幸而终于又收到消息,赵王念林安毕竟于国有功,一心谋事,并未多做追究,只是削爵革职,抄其家产,降为庶人,总算暂时没有什么性命之危。
早闻说官场险恶,今日方觉朝廷剧变只在一夕之间。林起在屋内负手来回踱步,他此时方知林安之前弹劾他的用意,怕是林安早察觉他自己要处境微妙,便赶紧将他从“林相党羽”之列摘出来,免得受到牵连,明明自己已至山穷水尽,却也不忘从容为他谋划。他心中微暖,只是仍有疑惑——以林安之能,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人算计?书信不便,怕是他非得亲自跑一趟了。
林起想到这里,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向赵王写了奏折,言北土已安,林起归心似箭云云,让人快马送至栎邑王宫。
没过多久,赵王下书,准奏。林起便留下廖平镇守平蓟城,带着童东,并之前带去的五万兵马即刻赶回都城。
王城百姓听闻新上任的左将军班师归来,纷纷夹道而立,延颈观望这个年未加冠便一举平定胡地的少年将军。林起昂首跨在战马上,坦然受了马下一排排百姓仰望的目光,不时对那些呼出声来的百姓颔首示意,只是意不在此,故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丞相林安失势,将军林起回朝。赵国朝廷一时间风雨如晦,不知将要掀起怎样的波涛。?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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