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上船,胤禩便瞧见常年在储秀宫伺候的刘云贵上前接驾。
胤禩进了寝室,船舱内窗明几净,格外的宽敞温暖,将南方冬日的阴冷阻隔在外。
胤禩将将坐定,喝了一杯温水,便有人在外间求见,来者正是太医刘裕铎。
刘太医早已在船上候了数日,皇上派他此行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只埋头等着为廉主子调理身骨,其余之事一概是不听不闻不问。
胤禩见着宫中太医千里迢迢跟来,先是一愣,旋即心中一笑,叹道:果然皇上还是看重皇嗣。
胤禩见刘太医颇为拘谨,便开口道,“刘太医多日不见,宫中这段时日可还安好?”
刘裕铎刚小心翼翼的给胤禩搭了脉,见主子开口问话,赶紧恭敬答道,“多谢主子惦念,宫中诸事如旧,只是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
胤禩听了这句,心中默默,也不再开口,任由刘裕铎诊脉。
刘太医亲自号过脉象,这心里才踏实了几分。
一来廉主子这一胎坐得稳固,二来这胎儿的时日也对得上。常于禁宫行走,太医院上下哪个不是如履薄冰,若头上这位主子坐下大祸,只怕捎带着底下一干人等皆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裕铎毕恭毕敬的退下,除了调配安胎补药,更将廉主子脉案近况一应俱全,呈报给皇上御览。刘太医写得极近详实,这皇嗣的月份自然是顺其自然的记录在案。
胤禩长日里便只得靠在卧榻上,这一间的船窗宽大霍亮,岸边时隐时现、渐行渐远,被水面泛起的光晕将整个内室笼罩,周身温暖,格外的舒适闲在。
刘云贵时而站在门边,将这船上的大致情形说给主子听了。
原来皇上派来接人的船不止这一艘,前后还各有两只商船护航,里里外外不下百人的阵势。
光这大船上,除了刘太医之外,还有养心殿御膳房里皇帝钦点的御厨随驾,以及当初于储秀宫伺候过胤禩产前产后的婆子。更不用说药石珍肴,就连时令果蔬都是每三日由小船从岸边送上来的新鲜货。
胤禩原本以为老四这个当口前来抓人,只怕是不甘心独赴沙场,想是在临行前意欲把自己处置了也说不定,黄泉路上也算有个垫背的。但看如今这个架势,皇上殷勤至诚,反倒是胤禩颇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了。
胤禩抚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心中悻悻道:莫不是皇上为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皇嗣,真能如此的忍气吞声、既往不咎了?
数日船上时光,转瞬即逝。奈何船上孤岛,远离世事,胤禩连半点战事的消息也听不到。而方若毕竟也是内廷女流之辈,困在船上,面对着一众皇帝钦点的侍仆侍卫,也是打听不出丁点有价值的消息。
而每日能说上几句的也唯有刘裕铎,但太医又能明了多少政事,不过是每天在胤禩耳朵旁说皇上这段时日是如何的废寝忘食、枕戈待旦,时不时又提到六阿哥如今养在皇帝身边,总算是皇上在禁宫之中唯一的牵挂。
胤禩听了几回,明白从刘裕铎口中也问不出其他。算算日子,离岸已有大半个月的时光,想必此时九弟已经接到消息。
胤禩想得有些出神,几乎眼前就能看到老九气急败坏的摔了书信样子。胤禩心有亏欠,他这一走前功尽弃,只怕九弟这回是要连上自己一起咒骂了。
思及此处,胤禩反倒含起笑意,少时光景鱼贯映入脑海。年轻时的九弟十弟二人颇有些顽劣,在后宫之中没少让母妃操心。而他这个兄长,起初也是忌惮其母族威势,对两位弟弟极近宽容爱弗。久而久之,反倒唯有自己最能把住弟弟们的脾气,几人也越发的能混在一处。
胤禩常觉得,也许自己是天生做兄长的材料。他曾为此有过沾沾自喜,后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那时候的四哥呢?胤禩眯起眼侧了侧身,舒适的窝在阳光里,在记忆的深处逡巡片刻。
那时的四哥真是十分的不打眼,总是端着一副惯常的样子,不喜不愠,不冷不热,不亲不近。于兄弟们玩闹之间,他总是妥当的置于某个沉静的角落,不显峥嵘。
兴许是早年间皇父那句“喜怒无常”的考语深深地束缚了四哥的天性,让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沉稳老成的个性。
胤禩记得,那会他出宫建府极晚,困在后宫里的漫长时日,他最爱往四哥的府邸跑。假托习字下棋的名号,实则蹭吃蹭喝,听着四哥难得絮絮叨叨的指摘。做惯了“好兄长”的胤禩,仿佛唯有在这人身边才能体会出做个弟弟的自在和随性。
然而就是这位四哥,当他一转身亮出獠牙之时,竟是如此的令人猝不及防、狰狞可怖。
胤禩在虚寐中忽地周身一凛,竟彻底的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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