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有。我就希望家人平安,朋友也是。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明台想。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的羡慕起两个哥哥来。他们对外也许有许多层伪装,但至少两人单独相处时还可以坦诚相待。
他多希望自己和方孟韦也是一个阵营的战友,而不是像现在……
可惜,不能。
他们之间隔着身份,隔着主义,即使相对促膝,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
无处释放亦无人倾诉,只能将这份憾恨深埋心底。这些年,他已然失去了挚爱的战友和亲人。现如今,抛却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头来,也只能向孟韦说一句:望君平安。
☆、第九章
暑假没课,明台闲得发霉,一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外文书店里。自从七五学、潮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方孟韦,只偶尔从木兰那里知道方副局长正被□□的余韵波及,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因此,当他踏着斜阳回教工宿舍,看见宿舍旁站着的人,不免有些吃惊。方孟韦侧对着他,暖色调的夕阳将他削成薄薄的一片,隔着白衬衫都仿佛看到因为瘦削而略显突兀的蝴蝶骨。再走得近些,就能看见他的头发不像平时梳得一丝不乱,略有些毛躁的短发在金黄色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毛茸茸,让人不觉涌起抚弄的冲动。
明台在他不远处停下脚步,还未出声,暖光里的人便转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望过来。一瞬间,明台仿佛听到心口“砰砰”的响了两声。
“你、你来找我吗?”一向口齿伶俐的明老师磕巴了。
方孟韦没有意识到他的失态,只点了一下头。
明台干咳了两声,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同往常一样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走,上楼坐会。”
方孟韦明显有心事,坐在桌子前拿着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也不说话。明台给自己倒水,一面问:“听木兰说你忙得很,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方孟韦头也不抬的反问,倒叫明台噎住。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心里烦,想来你这坐坐。”
方孟韦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桌面,噘着嘴,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条要吐泡泡的小金鱼。明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忽然有点想笑,故意逗他:“你哥哥已经平安回来了,又受到重用,一家人团聚,还有什么好心烦的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方孟韦扭头,一眼就看到明台嘴角还没压下去的笑意,顿时来了点小脾气,眉头一皱:“你拿我当小孩逗呢!”
明台被戳穿也就不再掩饰,笑得眉眼弯弯:“是呀,我就是拿你当小孩。”
方孟韦心里有火,对着明台的笑脸却又发作不了,只好转头继续玩杯子。他怎能不烦?哥哥是平安回来了,可却是回来查父亲的账!不仅如此,父亲还在大哥回来前一口咬定崔中石就是共、产、党,甚至大哥也是共、产、党!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样笃定,但是从那次跟谈话时父亲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来,有些话,父亲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向他说透。
不能告诉他的话,多半跟北平分行的账有关系。他相信父亲的为人,可是也隐约知道,央行跟四大家族脱不开关系,那些从党产被转成私产的账肯定有不少是过了父亲的手,即使父亲没有拿过一分一厘,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甩锅,父亲绝对是个绝佳的背锅对象。
牵扯到北平分行的事,父亲出于对他的保护,从来不肯让他知道。可是,正是这样,他才格外心烦,即使在外他早就身兼数职,可在父亲眼里却总是个需要乖乖听话的小孩。
方孟韦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没留意明台伸过来的手,冷不丁腮帮就被戳了一下。“罪魁祸首”还嬉笑着:“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容易生气。”
眼见着方孟韦要发作,明台又软声哄他:“当小孩不好吗?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大姐和哥哥们也还拿我当小孩呢。”
当然不好!方孟韦心说,他希望自己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男子汉,而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明台接着说:“我原来是家里最小的,都是哥哥姐姐宠我。我也想试试宠弟弟的感觉。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压抑了。我想至少在我这里你能轻松一点,甚至任性一点。”
明台说的温柔诚挚,方孟韦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一般来说,人成年以后瞳仁和眼白的比例都会降低,像孟韦这样大的眼仁实在是少见,特别是当他带着点疑惑的神情,眼睛睁得溜圆的时候,又清亮又懵懂的眼神直看得人心底一片柔软。
明台没忍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毛,笑得特别温柔。一瞬间,眼前的人和梦里人前温柔人后自苦的苏先生重叠了。
“那你呢?”方孟韦定定的看着他,“我在你这里轻松任性了,你心烦的时候又找谁说?”
明台被他问得愣住,心里一下子又温暖又酸涩。
不待他回答,方孟韦又补充:“你要是心烦也可以来找我……”说完,见明台依然看着他不说话,顿觉窘迫不堪,想想明台在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他到哪里找不到人说话?方孟韦想到这层,语气里不自觉的就带上了点自嘲的味道:“不过明先生那么受欢迎,肯定也不差我这一个说话的人。”
明台却笑了出来,凑近了歪头打量他,忍着笑问:“生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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