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血涌入头顶,神智麻木的她只懂得听从命令,不敢反抗。
她闭紧双眼,任由悲恸充满全身,任凭眼泪从脸颊滑落,但决不能回头。
从决定送她上船起,他就已经知道是此结局。身后是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陪同她一路前行:“向前走,这艘船到天津港会换船去东北。”
这些她早就知道。在三天前她就已将航线打听清楚,偏他以为这只是她的临时起意。
“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杜允唐那个混蛋不珍惜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身后的人说话越来越吃力,她的身后再没有人能够顺利登上船舱。
疯狂拥挤人们互相撕扯,随着掉下悬梯的人越来越多,船员们不得不操起了铁棍将船舱门撬关上。
“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周霆琛的语声戛然断在门的另一侧,毓婉脸颊上悄悄爬满泪水,她蜷缩起身子低头抱紧怀中的承业不住亲吻。
船舱外的躁乱以枪声平息,一声声清脆的声响惊天动地,似会夺走无数人的性命。毓婉疯狂爬上船甲板向岸边望去,码头上叠起的人们终还是没能够逃过劫难,提前离开了动荡的上海滩,也提前离开了人世。
岸边没有周霆琛的身影,他的生死,她一无所知。
一轮艳阳正挂在蓝蓝天上,光芒下大海波涛涌动,碎金摇曳。
在这片海的尽头,有个翘首期盼的男人正在等待毓婉的到来,而毓婉身后缺少的人,也带走了她毕生惦念。
毓婉任眼泪流淌没有回头,海风拂面吹散唇齿间的惦念,“霆琛,如果有来生,我们再见。”
泪水坠在承业面颊,几近无声。
风浪拍打船体,迎风将全部过往和回忆丢弃,载她驶向从未到过的地方。
上海滩的烟火阑珊陨落,绚烂繁华过后,终归于寂静……
一九二七年七月,佟毓婉取道天津港直奔旅顺,因无船票被船长扣押遣返。在承业哭泣和旅客谴责下,船长被迫释放佟毓婉,佟毓婉身上全无现金购买食物,整整七日靠乞讨旅客食物喂食承业,自己喝水止饿。
一九二七年八月,佟毓婉终抵达辽宁鞍山与杜允唐相见。此时杜允唐已是两鬓灰霜再不见当年fēng_liú倜傥的杜二公子模样,指甲染满煤黑,通体晒成焦色,整日与目不识丁的工友出入没药,以挖煤换取工薪。
一九二七年冬月,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在荒芜的空地废屋里,杜允唐亲手为毓婉接生取名立麟。
一九三零年五月,剃度出家的黎绍峰被杜家远方亲友发现,此时他在南京鸡鸣寺受戒多年,法号无业。
一九三一年九月,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随处可见。毓婉与杜允唐蜗居在荒地草屋中为承业和立麟寻找过冬棉衣所用棉花发愁。
一九三一年十月,杜允唐被强行征入日本钢厂工作,毓婉生下第二个孩子,每日与三个孩子开荒作伴。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七事变前夜一场人为大火烧尽杜允唐和佟毓婉辛苦开辟的荒地和房屋,夫妻俩带三个孩子无家可归,躺在焦草丛中为哭泣的孩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彼此交握的手始终不曾放开过。
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杜允唐为佟毓婉捋了捋耳边见白发鬓,亲自为承业迎娶新妇入门,此时距离毓婉身穿嫁衣已过二十二年。
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佟毓婉和杜允唐暗地约定好,不再提及上海往事,不再提及两人身世,将所有杜家亲眷所寄送物品珍藏埋好。
一九五零年十月,承业报名抗美援朝志愿军,一去无回,卒年二十四岁。
一九六八年七月,孙子杜长平报名参加空军惹下大祸,被调查出资本家身份的杜允唐和佟毓婉遭分离关押。
一九七六年十月,文化大革命终止。佟毓婉与杜允唐分别八年后再次相见,几乎认不出彼此。翌年,杜允唐因肺部呼吸疾病过世,享年七十九岁。
一九八一年七月,长孙杜长平生子杜岳,佟毓婉终享四世同堂。
一九八七年三月,长子立麟病逝,佟毓婉交由长孙杜长平赡养。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佟毓婉病逝上海探亲路上,依照其遗嘱送归辽宁鞍山,与杜允唐合葬千秋公墓。
两千年元月,在海峡的另一端。袄教巴斯坟场上始终有座墓碑,只以黑字单写左边五字:养父周霆琛,右边虽有雕刻却不曾描黑,上书:养母佟毓婉五字,落款合葬之墓。
一束干净素雅的马蹄莲放在其上,迎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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