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地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地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地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地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地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地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地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地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地,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员地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地卡车上地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地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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