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脸上。但仅仅一秒钟,她的目光便松软下来,像一滩水散开了。母亲先是弯下腰,弯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来,但她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然后像一只垂死的虾倒在地上。一声锐利的尖叫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那声音锐利了好久,才变成渐渐沥沥的哭声。大姑牛慧的眼里,象征性地掉了几颗眼泪。我想大姑的眼泪,就像鳄鱼的眼泪。
最后一个回家的是牛红梅。她回来时已是凌晨3点了,我们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电灯,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地响。她的凉鞋响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张板凳从她脚边飞起来,然后痛苦地栽到门角。她默默无语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带回什么消息。甚至连父亲永别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告诉她。晚安,牛红梅,我在心底里默默地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亲的身边,同她一起洗脸。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大风已吹过头顶,现在母亲的脸显得风平浪静。母亲在脸盆里浸湿毛巾,然后用毛巾抹我的脸。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后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亲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脸上。当毛巾从她的脸上滑落到盆里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像雨点一样,跌落下来。在我的印象中,那简直是一场倾盆大雨。雨水注满脸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只搪瓷剥落的脸盆,盆底印着毛主席的头像。
洗完脸,母亲把我们叫到她的面前。我们的队伍里少了牛红梅。牛青松说她早早地便出门了,她要去找工作。母亲对我们说,你爸爸对你们好不好我们说好。母亲说你爸爸死得可怜不可怜我们说可怜。母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哭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悲伤。
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一阵酸,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檬,客厅和屋外细雨纷飞。
母亲去了一趟派出所,她把父亲的三本日记和遗书取了回来。她在上班之余,开始认真研读父亲的日记。许多个傍晚,我泪眼朦胧地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捧父亲的日记自言自语。她说如果不看这些日记,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有这么善良。如果你们抽空看看这些日记,你们就知道你们的爸爸多么爱你们。母亲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说牛翠柏你看一看这段,这是说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说我看不见。母亲说为什么看不见我说我的泪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它总是不停地流。母亲说在你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医院做手术。他死活都不愿去,他说怀上了就把他她生下来。我说我们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们养不活他她。你爸爸说要去你自己去,妇产科里有好多医生是他的学生,他说他总不能在学生面前,炫耀自己的生育能力。我说我们可以换一个医院。你爸爸说换医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带你。他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业,何必夫妻双双进医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医院,你爸爸请假在家带你。也许是他的心情烦躁,也许是你的要妈妈的哭声惹火了他。他一气之下在你幼嫩的脸上,扇了几巴掌。你的哭声愈来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个小笼包全部吐了出来。看着你双目圆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时你爸爸在日记里写道:我为什么在欢乐的时刻,忘记了隐患。我是个不懂得爱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应该千刀万剐,天该诛我,地应灭我母亲读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替她难受。
我们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笑脸,听到母亲的笑声了。我们决定要让母亲笑起来,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笔在他的嘴角画了几撒胡须,他满以为母亲看见他的胡须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想错了。母亲看见他的胡须非但没有笑,反而想哭。
母亲痛斥他不好好学习,不但糟踏了自己的脸蛋,还浪费了墨水。我对愤怒的母亲说,妈妈,我为你表演一个魔术。母亲说什么魔术我钻进卧室,找出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我把左手捏成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说我只要对着拳头吹气,我头上的帽子便自动膨胀并且慢慢升高。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真的憋足劲朝我的拳头吹了一口气,我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我头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胀,慢慢地往上升起来。母亲说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面来。我说我喜欢把右手背在身后。母亲说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着一根棍子,吹气的时候,你就用棍子顶你的帽子。母亲已经识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母亲的面前。母亲没有笑。我说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母亲仍然没有笑。
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屁,因为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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