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的冬天,整个中国都冷得像冰。
武汉把自己裹在大军衣里,搓着手又哈了口气,把头抬向被电线杆切割过的天空,它们依旧碧蓝如洗,不映出任何这个国度暗涌翻滚下的鲜血。街头的巡警瑟缩在薄薄的制服里,黄包车夫赤着脚吃力地跑来跑去,肩膀上搁一块白毛巾,车上载着穿皮裘的贵妇,每个人的脸都冻得通红,眼睛里无一例外带着狂热的神色。
既然这个国家已经陷入了无可挽回的黑暗,那么便让他更疯狂一点吧;武汉心里这么想着,然后他做了第一个疯起来的人。
报童清脆的叫声,车轱辘滚过寒冷大地的声音,路边瑞士糖果店发出的香味,电车轰鸣的声响,霓虹灯在白天也依旧闪烁的亮光,石库门里吴侬软语低低的絮叨,洋人的枪声,贵妇们高跟鞋的踢踏声,学生们在街头激动的演说——武汉闭上眼,把这一切都尽收于心,然后睁开眼,目不斜视地走进和平饭店。
这里是1911年的上海,东方魔都,乱世繁花,迷幻得柔软得虚伪得真实得好像一场梦;空气中隐约弥漫着婉约又惆怅的歌声,那样美好而脆弱,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去留恋。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萦于武汉心间。
他走过絮絮叨叨的人群,有白人,有黄种人,有□,有大使夫人,有所谓的满口革命的老夫子……就这样一直走到上海坐着的那张桌子前。咖啡苦涩而复杂的香气迅速地朝他袭来,他不动声色地坐下,道:
“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上海抬头看了一眼武汉。他依旧穿着西方绅士的装束,显得比一百年后更骄傲一些,依然那样年轻而成熟,只是还从未经历过挫折和失败,一开口,便带上了夜夜笙歌的沪上声色:“你放心。”他道,“为革命出力,不止你一个人有。”
“好。”武汉点了点头,站了起来,神情依旧疏离和漠然:“你记得十二月去南京开会。”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白天的上海没有夜夜笙歌,但是风情依旧,光华流转,无限魅惑,他却不由得凝视了路边一排排的洋房一眼,想着,这里真不像我的国家啊。
这里是1911年,上海恍惚地看着武汉消失在视线里,咖啡的气息氤氲着上升,周围人群众多繁复声色,仿佛也都飘远了。这就是武汉啊,他想。
带着青灰色眼睛匆匆赶来,神情坚毅如铁,步履稳重,言语寥寥。他还穿着新兵营里的厚军衣,整个人还带着军队的气息,手和面颊依然冻得有些红;可是上海却知道,他的心是热的,流着全中国不输给任何人的,最滚烫和义无反顾的血。
武汉青灰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这里有上海的歌声,上海的爱情,上海的繁华和战争——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行色匆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是1911年的11月,武汉,第一次见到成年以来的上海。
天又亮了。
武汉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看到,周围的铺位又空了。
他慢慢站起来,轻轻晃了晃脑袋。头还有些痛……这几年梦很多,不知道是为什么。
居然梦到了一百年前的旧事!他一边穿好衣服往外走,一边如此想着,结果刚走到餐厅门口就囧住了:难怪如此……我说怎么梦里面全是咖啡味!上海你发什么骚啊!
“对来说,选用咖啡豆的质量是更为重要的一件事;它需要比美式咖啡更细的研磨,但不能达到粉末的程度……”
武汉走了过去,看着桌子,啧了啧嘴。
上海一边摆弄着他的机器,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则会存在金属滤网不彻底造成残渣,并导致过度萃取而太过苦涩涩……当然,这种家庭式的研磨始终是不能比拟更复杂的虹吸式煮法,它的繁琐程序带来的香醇是其他机器都无法与之匹配的……”
“小武,你起来啦?”云嘉在旁边像个小学生一样幸福地叫道:“快过来看!沪君说他带了番邦的饮料来也!原来这就是他们的茶!我早就想尝试一下的啊!”
武汉嫌恶地看了上海一眼:“哟类,你连这都带过来了,难道要在我这里长住?”
上海像是才看到他一样,正轻笑着抬头,同时手里还捏着一把咖啡豆(他究竟带了多少行李!),道:“我要是长住你肯不肯……”话还没说完,他脸色骤然就变了,看得武汉心里发毛:
“你还没洗?”上海冷冷地瞪着他。
“呃……”
“你还没洗?”上海又重复了一句。
“这不是闻到香味就过来了嘛……”武汉陪着笑,心里大叫不妙。
上海冷冷地笑了笑,开始注热水,闲闲地说:“你真是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武汉打着哈哈说,“都是男的搞那讲究做么斯唦……好好好我去洗去洗……”
“你口臭。”上海在他身后冷静地说。
个斑马的!武汉走进洗手间,开始刷牙,心中哀叹着却不断提醒着自己:“这不过是第一天!”
收拾好以后,他又走进餐厅,看着云嘉兴高采烈地盯着咖啡杯子,嘴巴上一圈棕色墨水的痕迹,就知道,自己试图阻拦这孩子被沪君带着乱吃东西的想法,又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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