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陆大少爷的私人代表,在天津分局众人的眼中,也沾了陆大少爷的光,带了一点恒久性。分局已经提前给金专员安排了下榻之处,这时众人就簇拥专员上了汽车,一窝蜂的将专员运送去了分局自办的招待所。和租界饭店的洋楼相比,这招待所另有一番局面,是座齐齐整整的小院落,院子里只住金专员一行人,各间房屋也都布置得洁净温暖,还配了听差以及厨子,绝不至于委屈了专员,尽管专员看着不大像专员,更像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子。
金玉郎心情不好,又在火车上坐了小半天,这时确实是精力不济。三言两语的推辞了接风宴,他只说自己身上疲倦,想要休息。众人一听这话,分明是下了逐客令,自然也就不敢逗留,连忙告辞而去。
院子一时静了下来,金玉郎在几间屋子里走了走,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模样----当官果然是有点好玩的,方才有那么多的人包围着他,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脸色,语气都是无比的亲切柔和,其中的分局局长,是个苍白的瘦长条子,一看就是个坏脾气的,可是对着他,也笑得瘦脸打了褶,好像他是个造访民间的太子。这有点意思,他方才简直是被一群形象各异的曲亦直们给包围了。
施新月一直跟着他,这时见他在堂屋里坐下来了,就轻轻的动作,给他到了一杯热茶。他慢慢喝了那杯茶,身体一热,精神也来了:“哎,你说我是先吃饭,还是先去找段人凤?”
施新月这才知道他是奔着段人凤来的。对于那两个姓段的,施新月一直是懒得想,反正那二位是统一的薄情寡义,他一辈子不见他们也不可惜。
于是他转向金玉郎,答道:“您还是先吃饭吧。”
金玉郎做了个深呼吸,就感觉自己像是从陆家的牢笼里飞了出来,天津连空气都是芬芳自由的。呼吸完毕,他起了来:“走,咱们不吃这儿的饭,出去吃好的去!”
施新月没说什么,站起来跟着他出了门。金玉郎在前头走,他在后方紧跟着,大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是专供专员乘坐的,汽车夫就在躲在门房里取暖兼待命。一见他二人出了来,汽车夫立刻小跑着过来给他们开了车门,殷勤得很。
金玉郎已经飞快的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怡然的往汽车里一坐,他发号施令,让汽车夫把自己和施新月送去了附近一间白俄馆子里去。两人照例又在馆子里要了一间雅座,两人点了菜,然后静等着伙计上菜。
施新月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方才在招待所喝了一杯茶之外,一粒米都没下肚,这时简直饿得发昏。忽见门帘子一动,是伙计送上了两份热汤,他立刻吞了口口水,然后先请金玉郎道:“金先生,您趁热喝吧----”
然而金玉郎将食指竖到唇边,向他“嘘”了一声,然后用手一指隔壁。
他立刻闭了嘴,这才发现隔着薄薄的一层板壁,旁边雅座里正有一对男女谈话,那谈话声低而含糊,但话语紧密,俩人像说相声似的,女的说一句,男的立刻捧一句,好像生怕女的那句话落了地。
施新月听了一会儿,一句整话都没听清楚,抬头去看金玉郎,却见金玉郎脸色都变了,眉眼间分明是有了怒容。他刚疑惑的要发问,不想金玉郎忽然大声喝问:“段人凤?!”
隔壁的低语立刻停了。
金玉郎霍然而起,绕过桌子冲出雅座,一转身闯进了隔壁。隔壁是一对男女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桌子大菜。金玉郎先看女的,看过之后,却是退了一步,难以置信似的又问了一次:“段人凤?”
女的留着乌黑光滑的短发,鬓角发丝掖到耳后,勉强算是个女式的发型,穿着一身青碧色的素缎旗袍,旗袍是按照时兴款式裁剪的,尺寸都标准到了极致,越发显出了她雪白的面孔、薄薄的腰身。金玉郎没见过这样的段人凤,不敢认,倒是她胸前垂着个白亮亮的项链坠子,是个心形,他看着眼熟,像是段人凤初到北京时,他找出来送给她的那一枚。
这时,段人凤站了起来:“玉郎”
金玉郎抬手一指她:“是你吧”
“疯了”
金玉郎不理她,转而去看旁边那个男的----男的也站起来了,是个西装革履的大个子,浓眉大眼的有凶相,右腮帮子上还横着鲜红的一条子,是血痂未退的一道伤。若不是这雅座里再无旁人,那么金玉郎真不能相信那唯唯诺诺的低声,是从这么个大号恶鬼口中发出来的。
看完这个大个子,他那思路像是被堵塞住了似的,只感觉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能理解----他是和她分别一百年了吗?如果没有分别一百年,那么最爱他的、可以为了他而死的段人凤,怎么忽然换了一副新面目、和个新男人亲亲密密的共进起午餐来了?
转向段人凤,他问:“你是谁?”
随即抬手一指大个子,他接着问:“他又是谁?”
段人凤几步走到了他跟前,想要摁下他的手:“你别误会,他是我的朋友----”
这话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听着也太像敷衍和托词,金玉郎气得脑子里轰然一声,一抡胳膊将段人凤的手抡了开。大个子见他对段人凤动了手,当即跨过一把椅子冲上前去,揪着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你他妈的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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