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门铃声响了一阵,随后女佣便拿这只信封来敲冠君芳的房门,又一封从前线寄来的信,寄信人的后面草草用钢笔写着一个“许”。
她忙动手撕开信封,激动得简直要展不平叠起的信纸。是他的笔迹,一勾一划之间皆有种利落而刚劲的感觉。不同于其他公子哥儿龙飞凤舞的张扬字体,很有些别致的味道。
“致冠小姐:
见信如晤。
上次通信以来竟有一月之久,吾甚感心头空空,牵肠
挂肚。对汝一思一念,终日反复,觉四季之年,除却冬夏,再无春秋。
近日北平战事日紧,前线各连调动频频,军务甚繁。然吾心之所向,一往无前,愿尽一己之力,以成国事,穷己之所能以忠党国。其路虽坎坷,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冠君芳读至此,便恍然间似看到爱人参军前最后一次同自己见面时脸上坚定的神色,心中忽地又涌起一阵绵长的思念。其后的内容大概说的便是些儿女相思之语,句句话直入心弦,让她想起几年前他们结伴出游时那些年少春衫薄的日子。
信的最后,写着一句极深情的话:
未遇先以笑,初会许平生。
这是他们刚刚相识不久时冠君芳半开玩笑半说过的一句话,然而现在她再反反复复咀嚼最后这“许平生”三字,便觉心中不住震起波澜,似有颗平滑的石子忽地投入湖中,震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她欲小心把信收好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信封最底部滚出来。是一颗军装上的扣子,扣眼里连着一截扯开的线,带着种弹火和尘土的气息。
那是他军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她知道。
冠君芳紧紧攥住纽扣,似乎感受到了不久之前爱人留在上面的心跳。她心中忽然升起极大的勇气来:她要到市医院去报名,到前线做战地护士。她可以不畏战地的硝烟与弹火,血污与尘土,只要能够陪在许桐身边!诚然,战地没有华服美筵,舒适安宁,摆在人眼前的只有最真实的废墟沙石,瓦砾泥土。但至少,那里会有最真实热烈的情感,她可以抛开金钱和父母规矩的阻隔,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决心立刻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她忽地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自己当年赴美留学时用的大皮箱,又拉开大立柜,一件一件地取出自己的大衣、毛衫、绸缎旗袍……这一去,谁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再次回到冠宅呢?
冠君芳拉开首饰盒,小心地用手帕包好金银细软,塞在箱中所有的衣服下面。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把手绢包重新拽出来藏在了呢子大衣的内衬里。再接下来是香粉、发梳、头油…这些所有闺阁小姐无法舍弃的精巧的累赘。冠君芳将这堆叮叮当当的瓶瓶罐罐一一收好,塞进衣服堆的空隙里。不知道在战地,有没有供人梳洗用的穿衣镜?她望着满当当的一箱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衣服堆的最顶上加了一面手持的小镜子。
鞋子,冠大小姐在费力地把皮箱盖上之后,忽然想起来,她如今出门穿的皮鞋已有些旧了,不知道到了前线会不会很快磨损掉。至于其他的鞋子,不是极不耐磨耐脏的缎面鞋就是过于精巧的高跟鞋,再不就是当下显得过于笨重的冬鞋。可她横不能再塞双厚棉鞋到行李里呀!事到如今,特意叫佣人宋嫂出门再替自己买双鞋子似乎也不可行…冠君芳哭笑不得地立在行李箱前。她从前读外国小说的时候,没少读到千金小姐偷偷离开家,去远方寻找爱人的故事。可那些书里一点儿也没写姑娘们是如何整理行装,又是如何在艰辛的旅途中使自己保持衣着端庄,神采动人。那些只在脖子上戴一只小金盒,拎着装有面包、葡萄酒和一条换洗裙子就出门的姑娘,现在看来宛若天方夜谭。
她又想起西洋故事中另一些虽不是出自名门,却同样从头到脚为爱情而生的女子:只身徒步走到十几英里外的火车站的农家女儿,在摘下兜帽的那一刻依旧妩媚动人,含情脉脉而不是灰尘满面;井边的牧鹅女天天纺纱的双手依旧细嫩白皙光洁如绸缎。至于卡门,为爱与激情而活的吉普赛女郎卡门,在与唐.何赛私奔到偏僻肮脏的走私犯巢穴时“起先还能满足于彼此爱情的欢娱,最终这对爱侣也不可避免地爆发出争吵来”。若是到时候她与许桐无法满足于彼此的爱情,或是由于队伍调动她和许桐不能经常见面…冠君芳不敢再往下想。
梳妆台上的座钟响到了下午四点,冠大小姐仍旧茫然地立在凌乱的房间中心绪起伏不定。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放在脚边,她只要悄悄提起箱子,溜出家门就可以实现那伟大的计划,一经实施便无法回头的计划。只有到了此时,行李已全部打包完毕的时刻,冠君芳心中才生出些她妹妹那般常为父母所称道的“审时度势的理智来”。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难道自己是冠君妍那样整日只知吃喝闲逛耍机灵的千金小姐吗?不,当然不是。那么,现在要出门了吗?…冠君芳握紧皮箱的提手,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直至皮革的提手上都沾上了她手心渗出的汗。
她松开皮箱宛若雕像般呆立了一会儿,终于一狠心作出了决定:她从针线盒里拽出一段红线,小心地把爱人的纽扣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当作护身符。然后轻手轻脚地下楼,没有理会停在自家院里的汽车和车里打盹的司机。走到大街上,雇下一辆洋车,长舒口气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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