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慢慢站住了脚,回头望着他,他看见荀攸眼眶里湿了,知道他听进了些话,又上前拉着他紧锣密鼓地劝:“荀攸,你不要傻了,天亮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等他们追出来就迟了!走吧!走吧!”
赵队长推着他向公路的方向走,荀攸的脚下松了劲,便也由着他推着走出好几十米。太阳露出了金灿灿的头,荀攸迎着朝晖,浑身上下都打了个彻骨的激灵。
“我没力气了,赵队长,我没力气了……”
荀攸被他推着走,哭声渐渐由浅而深,终至仰着头号啕大哭。他不知道赵队长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好的人,因为他一直半推半搂着他走了很远,远到荀攸能听见车轮转动的声响,听见人与人之间嘈杂的对话,甚至还有远方的汽笛。
他已经接近于另一个繁盛的人世了。
在公路的栏杆旁,赵队长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走吧,走不动了记得招手拦个车,让他们把你送到沙河去。至于荀彧,你放心,我会把他好好地带回去。”
荀攸面向着赵队长,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居然在旭日东升下看到了赵队长脸上欣慰的笑容。赵队长强忍着泪水挥了挥手,随后将两只手放在唇边做出喇叭的形状,对他大声呼喊着:
“荀攸———”
“走啊———”
“前面就是太阳了——”
“回家吧——”
“不要辜负他——”
第十五章
五三年初春,荀攸回到上海。赵队长的介绍信想来有些用处,荀攸凭此租住在一处老旧的储物间,在一名老花匠手下谋得一份学徒的工作维持温饱。
回到上海后荀攸很少睡觉,惧怕躺在床上,他买来一把二手的竹质老爷椅,垫上几层毯子权当作床。晚上九点吹熄蜡烛,凌晨一点醒来,枕在老爷椅上看一些在旧书市场淘回来的书。
旧书常有浓重的尘土气味,萧瑟凄凉,总令人忆起江边寒秋,荀攸却逐渐依赖起这股特殊的气味。从前看不下的古代小说,如今也慢慢啃下来了。
凌晨三点,他就要起床,洗漱,很快出门。
温飞卿有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写旅人早行的名句。必要早行,必要旅人,才能体味得期间的惶然别绪。
荀攸一辈子都不再离开过上海,可他却日复一日地重复早行旅人的行程——这是他凌晨三点的功课。
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患上其他的,大约是和心脏有关的病症:但凡天色泄漏一丝无情的光线,他就开始心悸。他像躲着瘟疫一样躲避日出,常常在朝升霞没处窒息难言。
许多故事已经在脑子里化成面目模糊的浅碧,身体却还记得非常明晰。他兀自伸开手,想握起记忆间虚幻的像,却只能打碎一汪湖。湖水漫过他的口鼻,反倒令他枉受其咎。
花鸟市场从前热闹过,后来逐渐枯萎,只剩下清冷的一条街道。老花匠一辈子孤单,没有传后人,荀攸填补了他的愿梦。
荀攸学得十分用心,分辨筛选,打理枝叶,谨记每一种花的习性。这朵小姑娘喜阳,那朵小姑娘喜阴,他记得分分明明。老花匠偏疼他,夸他是聪明孩子,跟着自己学种花实在委屈。
荀攸没有告诉他,自己乐意和植物打交道,心里踏实。
事实上他梦见过荀彧。
第一次的梦在五三年的夏天,蝉鸣频稠,日影翩跹,荀攸在短暂的午休里见了他一面。不过是一剪渺远的人影,清隽修颀,面容不甚明晰,却能看出是南方山水才能养育的俊秀眉眼。
荀攸急急追上去,生怕惊了仙人的梦,又怕丢了荀彧的魂,只能站在腥冷的风途中,平白湿透了背后的衣衫。
恐惧堵住了他的眼泪,他不再像个人那样哭,总是故作平静的环顾四周。幸好,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行,花开着,鸟叫着,人间烟火繁盛,没人顾得上审判他的梦,也没人窥看他怀逝的悲伤。
可惜警惕与苦痛仍旧不留情面地抽空所有的力气,他就这么突然摔倒在花土中,满身污泥。
老花匠问他为什么流泪,他无措地抹着脸,脑子开始快速地转动起来。他要从众多名号中挑选一条,来完美地解释这一场惊煞人世的失态。
他找到了。
“从前的挚交去世,令我悲怀不已。”
老花匠终于不再多问,把他留在那片废墟里。他哭得力竭,鼻腔里都是土,腥气漫天,但仍旧把头往土里埋进去,再埋进去,恨不能就此长辞。
太痛了,他没有任何武器抵抗这样的凌虐。
他想回到那个月色方晴的浅夜,和狰狞的山野对峙,在平沙茫茫中向天地撒野。
在某个微秒,电光火石的一刻钟,他甚至想要全天下的劣徒替荀彧殉葬。
但在此之后,他很快学会了一种宽慰的良剂。他学会幻想,幻想荀彧活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在不同的道途中悠然轮回,这让他好受许多。他甚至蕴育出一个奇巧的世界,荀彧在这个世界里赏风吟雨,修辞研墨,在南山下遥敬陶潜一束高洁的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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