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静下来了。
柯钊的情绪只在眼睛里,他不加表露,忽然用手指撑住了下巴,吞着唾沫,许久之后,才慢悠悠辩驳:“您也别跟我造谣了,什么婊0子姐儿,说说,我也挺想认识认识。”
惠太太还没再张口,忽然,听见了外头玻璃的破碎声,有些响亮,也有些迅疾;柯钊站起来了,从衣服下头掏着手枪,而冲进来的、柯钊的几个兵,早将长枪举过肩膀了。
江菱月没动。
“还想着给我排兵布阵了……好,我家里车在,这就接立春回去。”惠太太的脸色忽然变成了青灰,她站起来了,风姿绰约里带着慌张,又憎恨柯钊,她咬着牙。
是场荒唐的闹剧,有兵来报告实情,说:“不是枪,就上边儿掉下来个杯子,说是您房里的。”
柯钊没再多问什么,他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熬得太久,于是困倦着,倒在沙发上睡了,江菱月嘱咐了仆人送惠太太上车,又让女佣给柯钊拿了厚的被子。
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满心是恨,恨着陈岳敏、陈盘糯,恨着柯钊;而他那些曾经快要消弭的亲情,事实上正像一堆永不可灭的暖火,寂静烧着。
第三十五章银花一时新
这一年,第一场雪算不上早。
盛星大早晨搅弄着盆里的热水,他贪恋那些蒸气的余温,因此把脸凑近了,然后,一抔手浇在脸上;炭盆里头燃着新生的火焰,是鲜明又通红的。
江菱月穿着深蓝颜色的绸子睡衣,在床上头趴着,而又长了高个儿的李渐宽,正骑在江菱月背上,恍恍惚惚地给他压腰。
“你看看,是不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江菱月下巴戳在松软的新棉花枕头里,用低沉的声音问盛星。
孩子在大喊:“驾……”
盛星的脸,是雪白中透着粉红的,那些骨骼的棱角,均是圆润而恰到好处,他的眼睛似乎被热水笼罩上一整层雾了,笑着回答:“我也觉得是。”
“比来的时候重了吧,压得我骨头都疼。”江菱月眯上了眼,他醒得早了,觉得困。
盛星正拿着帕子擦脸呢,他上前来,睡衣外头套着件夹袄,扣子正不拘小节地敞着;他说:“我不怕疼,来给我压一压。”
于是,江菱月就坐起来了,他手卡着李渐宽的咯吱窝,让他慢慢往盛星腰上坐,盛星将夹袄脱在了圆桌子上,也穿件睡衣,趴着。
“一点儿也不疼。”盛星说。
“还可以是吧……”江菱月手指头蹭着他湿漉漉的脸。
盛星舒服到打了个呵欠,他感叹:“有这个儿子,我快偷着乐吧。”
“乐死你了。”江菱月笑着附和。
秦妈,说是身体硬朗,可年纪大,近日似乎要扛不住一场风寒,她垂着头在灶前头,赤红色的火舌泛亮光,映在她干燥的脸上。
郑三来拿饭了,他穿着整洁半旧的棉袄和夹裤,一双黑色新棉布鞋,从风雪中咬着牙来,用红肿的双手把盘子举好了,又回过身来问:“您知不知道,人家两个……嗯?”
秦妈缓缓抬起了头,衰老的身体总抑制不住,微微抖着,她用手巾去楷淌水的眼角,又咳嗽两声,说:“甭问我,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么掖着,我哪儿知道你想问什么。”
郑三忽然咧开嘴,讨好地一笑,他把脸凑过来了,干脆地说一句:“像夫妻。”
秦妈或许在思考他的话,因此呆愣了好一会儿,她站起来了,手推着郑三的背,催促道:“去端你的饭,昂。看着挺老实,全是怪心思。”
“老太太,没看出来?不至于吧……”
秦妈忽然就回过身去,蜷缩般躬着背,在灶前轻薄的烟尘里咳了半天,当她再回头的时候,郑三已经拿着盘子去盛星房里了,厨屋门前的砖上再落一层雪,留下来几个浅浅的脚印。
她觉得自己糊涂了,否则怎么会被郑三那句“像夫妻”搅得心颤难挨,她揭开了滚着开水的大锅,往里头舔冷水。
桶里水还有冰碴,透明着,像是深邃到能淹死人,秦妈昏昏沉沉,她有些累了,因此预备去房里歇歇。
“老太太,”郑三又回来了,他似笑非笑,说,“像一家子似的,不信你就去瞧瞧去,现在的人,什么样儿都有,那些洋玩意儿,咱也明白不来。”
他面儿上安静,可心里的确不安静,一瞬间,居然有些狡猾多事了,秦妈从墙角里拽了把原本要拿来烧柴的废扫帚。
“人家是主家,你就一帮忙的,算是奴才吧,奴才就干奴才的事儿,不说不是奴才的话。”秦妈声嗓甚至快哑了,她拄着那把扫帚,像随时要倒下去;她松弛着的眼皮更松弛,脸皮上,自然有着越来越多深刻的纹路。
郑三皱了皱鼻子,有些横了,他搓着通红的手,喊:“他娘的谁是奴才!”
“你是,你是的!”
秦妈,在病中,人亦是愚昧且羸弱的,她在此时还未从“像夫妻”三个字里真正消化,却着实被郑三激怒了,她手里那把扫帚,忽然就举高了,冲着郑三毫无顾忌地砸下去,她半天,只颤颤巍巍嘶吼出一个字:“滚!”
盛星在凳子上,给李渐宽喂着加糖的粥;江菱月闻声,从洗脸盆里抬起了头,他困惑着,问盛星:“怎么了……秦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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