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曲江城……”道者的脸庞靠得很近,近到韩蝉再怎麽垂下目光也逃不开他深沈如墨的眼,“你笑话过我,说我不可能被罚去思过。”
就为了这个?当年喝酒时的一句戏言?竟然也认认真真地一直记着?
睁大双眼,面对正挑起了眉梢满眼含笑的道士,鬼魅已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这还是那个一剑将他击杀的傅长亭吗?
傅长亭始终弯着眼笑。恍惚而朦胧的烛影下,天生威武刚正的面容,居然也被晕染出温柔深情的眉目。傅长亭瘦了,下巴上泛出了青色的胡渣,纵然再如何以威严肃穆的神态遮掩,眼角下的憔悴与疲倦之色依旧挥之不去。同修行百年的老人j-i,ng们斗法,不是轻松的事。韩蝉默默在心里喟叹。
指尖带着浓重的草药味自额头下滑至耳边,曲折狰狞的疤痕生生撕裂了鬼魅清逸秀丽的容颜。道者颤着手慢慢抚过,细致而体贴。最後,俯下身,脸贴着脸,紧紧拥抱。
“终南是道家清净地,不容妖祟,这是应当的。”韩蝉纳闷,这道理傅长亭怎麽就不懂?
道者吸了口气,说:“终南不容你,我带你去别处。”
大雪簌簌下个不停,山间曲折迂回的小道已经走到尽头,再往前是烟火人间。抬着新娘子的喜轿吹吹打打不知去了何处。道者拉着鬼魅的手,肩并肩站着。正午已过,天气y-in沈灰暗,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立在村口,透过清冷的空气,依稀闻见一丝暖暖的饭菜香。
韩蝉微微挣手,唤回正远眺前方的傅长亭:“回去了。没什麽好看的。”
若是晚了误了正事,气坏了老师祖们,那就是欺师灭祖的大罪。
“不回去了。”傅长亭却道。
“胡说什麽……”
话未说完,只听傅长亭接着说道:“我们去芜州,看雨姑娘。现在大雪,正是你我赶路的好时辰。”
这是越发胡言乱语了。从前只有鬼魅会盯着他的脸色,胆战心惊观察,小心翼翼揣摩,不动声色试探──我下山一两日,去芜州看看初雨,可好?
饶是如此,也总被他斩钉截铁一口否决──你的伤没好。
自此,鬼魅绝了念头,再未说起只字片语。
怎麽如今,反倒是他旧事重提?
久久不见韩蝉回应,傅长亭也不意外,仍是紧紧牵着他的手,透过飞扬的雪花,望着前方宁静质朴的村落,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篱笆尖,小院里顽童堆起的怪异雪人,偶尔匆匆奔过的路人:“之後呢?你想去哪儿?回曲江,或是落叶镇?再开个杂货铺倒也不错。呵呵……山楂和杏仁是一定要带走的。那我呢?在你门前摆个卦摊吧,头些时候兴许开不了张,韩公子能接济些许茶钱吗?”
他回过脸来笑着冲他眨眼,微微弯下腰,积着雪花的伞面因而擦上了韩蝉的,一时间,落雪扑上了衣摆,他不急着打理,一径凑上前,几乎快要挤到他的伞下,一瞬不瞬望着他。
惜字如金的男人,竟然也有滔滔不绝的时候,说的还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可笑痴话。放到从前,说给谁听,谁都不会信。
韩蝉却笑不出来。现在是什麽紧要关头?眼下是胡闹的时候吗?师祖们特意下山是为了谁?一众元老尊长在三清殿守着,大小弟子们在捕风捉影胡乱猜测着,怕是连京城里也得了消息正风风雨雨地议论着。这样的时刻,你想的却是这样的主意?
“你可知道,终南的山门,一步踏出,就休想再有回头之日。”背弃师门,这不是傅长亭该做的事,“你不要你的天下苍生了?”
“济世为民并非只能在终南山上。”道者答得毫不迟疑,显然早有思考,”人间疾苦,既不在人间,又怎知疾苦?”
“终南山怎麽办?”
“先有终南,後有傅长亭。走了一个傅长亭,终南依旧是终南。”
“那……赫连锋呢?”韩蝉攥着伞,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任何异样。
傅长亭终於迟疑了:“陛下吗?“
鬼魅紧绷的脸终於放松了,想说,看吧,一走了之?说什麽骗鬼的话!哪里会如此轻巧?
头顶之上,道者淡淡开口:”去芜州时,我们可以绕路去一趟京城。“
“……”直到此时,鬼魅方才意识到他的果决,“你……你不是说笑。”
“不是。”寡言罕语的傅长亭,什麽时候信口开河过?於傅长亭而言,向来唯有言出必行四字。
韩蝉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喉头疼得发紧,双眼瞪得再大也缓解不了眼眶中的干涩。为什麽?心头反反复复萦绕,为什麽这麽做?哪里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他早已不是名门正派出身的终南弟子,也不是备受师父怜惜师兄疼爱的纯真道子,更不再是曲江城里手握重案秘辛的韩公子。只是一只鬼而已,失去了修为,烧毁了容貌,毫无用处,毫无价值。只是一只鬼而已,只能在暗夜潜行,受不得阳光,见不了天日,生生世世畏藏於y-in影之下的鬼。只是一只鬼而已,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我说过,终南容不下你,我就带你去别处。”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又是一声叹息,道者低下头,口气尽是疲惫,“你说过什麽,我总记得。可是,你却从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到心里。”
“我还说过,终南掌教没什麽稀罕。”
韩蝉被他的眼眸攫住,不自觉回望向他,呆呆看着,呐呐问道:“那什麽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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