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没有在意他的惊讶,继续问了下去:“他现在会离开这里吗?”
“他?你是说欧申纳斯?”尼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蒂姆想问什么,“他的身体状况……他还不能离开这里。”
泳池中的人鱼点了点头,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接着问道:“那么,为什么要急着告诉他?”
研究员们设想中原本会很简单的问答就这样以尼克被问倒而收场了。大家期待的告白依旧期限未知,蒂姆的反问又带来新的难题:“为什么海神不能离开这里迪迪就不急着表白?迪迪到底想做什么?”
蒂姆到底想做什么?
泳池边的问答之后,岛上的每个人都被这个问题纠缠住了。无法推测出蒂姆的想法让这一年的春季开始得无比沉闷,尼克尝试过再去找蒂姆聊天,但忙碌的领海主人并不把时间浪费在跟人类的闲聊上。
成年后的蒂姆每天巡视的范围更大了,那些对领海的探索和描述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变成了年轻领主的资本。蒂姆每天的唱段变得越来越长,对海洋的熟稔声中日益增长。
他不再刻意挑选欧申纳斯不熟悉的区域或事物作为歌唱的主题,最不起眼的浮游生物也能被他唱成一首悠扬的长歌。
那些微小的生命在他的歌声里漂荡,涌动的鱼群吞吃它们,然后又被更大的猎食者捕获。追猎,吞食,生命的沉渣在猎食的过程中坠入深海,滋养出无人知晓的珊瑚林。
礁石、海藻、鱼虾、珊瑚,所有存在于这片海域的事物都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蒂姆用歌声串联起了它们,熟悉和不熟悉在这些细致的描述中渐渐失去界限。
蒂姆咏唱中的海域正变得立体和完整,而从中接收信息的欧申纳斯也在因此完善对这片海的认知。
最早发现这点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尼克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控制室里的大部分人还在为蒂姆的不表白哀怨不已,只有那个年轻人在听完人鱼们的交谈之后叫出了声:“海神怎么会知道珊瑚带那里有皱鳃鲨?”
海底山脊的珊瑚带附近有皱鳃鲨出没,这是岛上研究员们的推测,他们在珊瑚区发现过鲨鱼的残骸,但没有遇到过活的皱鳃鲨。虽然不确定皱鳃鲨是否会袭击人鱼,尼克还是把它作为潜在的危险向偶尔会去看珊瑚的蒂姆说明过——“很多鳃裂、很多牙齿,长得像鳗鱼,会吃鲨鱼”,因为不知道皱鳃鲨在人鱼语言中的叫法,尼克当时只能这样描述,从蒂姆的反应来看,他并不知道这种长相奇特的鲨鱼。
而在人鱼们的交谈中,欧申纳斯唱出了与之对应的新词汇。
倒回的影像从蒂姆的歌唱回放,那是场发生在珊瑚区的追逐,鲨鱼和鳕鱼,追逐的双方并不新奇,追逐的场地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但这一次,欧申纳斯在听完后露出了略带担忧的表情:“那里有鲨鱼的话,要小心皱鳃鲨。”
“皱鳃鲨?”蒂姆重复了他的发音。
欧申纳斯点了点头:“很多鳃裂,牙齿也很多,有点像鳗鱼——它吃鲨鱼,也会攻击人鱼。”
屏幕上的蒂姆了解地点了头。
控制室里的研究员们却陷入了沉思。
珊瑚区,鲨鱼,这些都不是第一次被提起,欧申纳斯的警告似乎来得太晚,但在思考之后,大家都意识到了海神的警告说明了什么:这片海域在欧申纳斯的眼中不再是孤立的片段,它拥有了广度和深度,蒂姆提及的事物,欧申纳斯已经能够把它们安置在正确的场景中。那些场景,有一些他很熟悉,有一些蒂姆曾邀请他一起探索,还有更多的一些,他并没有拜访过,却已经能依靠经验和蒂姆提供的信息判断出那里会有些什么。
从一条鱼到一整片海域,欧申纳斯在蒂姆的描述里认识着这片水域。
而当认识变成熟知,当熟知孕育出喜爱……
尼克突然觉得,他可能明白蒂姆想要做什么了。
第39章
在人类的世界里,爱情并不总是等同于“永远在一起”,而在人鱼的世界,这个不等式的表现还会更加极端。
尼克知道的所有对女性人鱼的记录都在重复同样的故事,那些性格各异的姑娘在爱情观上有着相同的坚持:愿意生育某个男性人鱼的后代和愿意留在对方的领海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远洋里的恋爱只是生活调剂,只有对领海的爱才能永恒。”这样的论调存在于很多近海人工岛,因为缺乏更多的数据支持,它在大多数时候只是私底下的玩笑,但其中的合理性也不能轻易否定。
和洒脱的姑娘们相比,男性人鱼的命运看起来要辛酸得多。人鱼保护协会成立以来的二十多年里,不止一处近海人工岛提交过发现男性人鱼闯入的报告,排除掉闯入者中极少数刚刚开始独自游历的小家伙,剩下的全部都是从远洋赶来,为挽回自己的伴侣进行最后尝试的成年男性。协会的音频资料库因此收录到一些缠绵的情歌,可惜没有哪位歌唱者最终得偿所愿。
示爱是简单的,难的是不被对方抛下——尼克想起很多年前那场发生在海边的关于“被抛下”的谈话。远去的汽笛声,还有送别维多利亚的惆怅感在他心里重新鲜活起来,记忆无比清晰,尼克记得欧申纳斯一边打手势,一边断断续续哼唱的认真神情,也记得蒂姆用变声前的清脆嗓音在嘟嘟囔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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