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厉岩从不喜欢月亮,尤其是能将黑夜照亮的圆月夜。
曾几何时,就在如此月夜中,厉岩失去了自幼时起、第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个如他一般、皆是半魔与受到欺凌的弱小妖族,聚集起来的家。
彼时厉岩才从人类村中逃出,可谓饥一餐、饱一顿,十分狼狈,几度以为坚持不了,就要死在荒山野岭,分明不该贪恋,内心却又不甘——
只是如他一般,苟延残喘活着,有与死何异?
但那已成本能。
本能让他挣出一口气、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自泥沼中爬起,奋力扑向岸边、抓住老树垂下枯藤——
抓住……抓住!抓住它!!
惟有抓住一线生机,才不会死于饥荒与疲惫,才能去找……
继而有一双手、紧接着另一双手,层层、叠叠,握住他手、攥住他两臂,牢牢护着厉岩,将他从生死边沿救下。
厉岩有一瞬惊怕,怕人类还是找到他——
与其受人凌ru而死,不如就此沉溺,好歹此身依旧是我,而非他人践踏蝼蚁……
但厉岩抬头,就见那人面上一圈诡异图腾,还有他人臂上、身上,厉岩恍然大悟——
是同族。
厉岩从未有如此经历。
魔族降生起便有零星记忆,厉岩知晓自己曾有父母,来自哪里、欲往何处,只是一场灾祸,让他遗失了那些记忆。
惟有躲避是种本能、镌刻于骨血之中。
似乎曾有人在耳旁喁喁泣语、告诉他,跑啊、逃啊,离这疯狂人世越远越好!
永不再记起出生之地,永不再归来……
于是厉岩躲避、潜藏,生活在密林中、穿梭于群山间,离群居所、流离颠沛,在满是群妖的山间挣扎求存,不断锤炼自己、磨砺自己,只因厉岩知晓,惟有获得更强大力量,才能不去希冀、谋求他人帮助——
只有强大,自己才能在世间,有一片立锥之地。
直到他遇到了这些与他一般的同族。
厉岩终于明白,何为生存以外,当同生死、共荣辱的东西,原来亲人、手足是如此令人心安、快乐——
一如厉岩模糊记忆中,曾经拥有而被剥夺的。
厉岩视之如性命,却屡屡遭人迫害、屠杀——
摧毁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于他。
月圆之夜,刀光与火把、呵斥与谩骂,将他们团团围住,未有丝毫怜悯与同情,仅止烧杀与劫掠,族群头领、厉岩称其为大哥,告诉他许多蚩尤大神如何勇猛神武——
亦是当初泥沼中,第一个抓住他手之人。
强壮如他者,也敌不过凡人狡诈卑劣,打不过他、杀不了他,就挟持弱小同族迫他缴械就戮。
他牺牲了自己,救下族人,可那些族人也没有活下来。
他们都伤得太重了,惟有厉岩——
又一次,只剩厉岩。
厉岩劈手夺下人类手中钢刀,斩下他人狞笑头颅,继而杀了出去——
跑啊、逃啊……
月光染上猩红,照在厉岩身上,分外寂寥悲凉。
厉岩自回忆中惊醒,结萝正倚靠肩上,如此之近、本该令他暴起杀意,可面对结萝、这个凡人女子,厉岩从来狠不下心肠,他时常觉得可笑,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可今夜,他不得不问——
“结萝,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结萝闻言,却是咯咯笑道:“这也要理由吗?就是喜欢啊!”
她微一偏头,发间银饰就应声而响、叮当悦耳,十分俏皮,结萝轻笑一声,道:“要是说最开始的时候啊……”
结萝明眸眨动,泛起柔情蜜意,道:“那天我在你们那边山上抓小蛇玩,都快抓到啦,结果你突然冒出来把我一把推开,结果自己倒被咬了,那时我还生气得往你身上扔蛊呢。你还记得吗?”
厉岩点头,听结萝道:“本以为你也会像别的人那样,疼得受不了跟我求饶呢,结果你就那么硬挺着走了,好像一点都不怕蛊的样子。”
结萝神情欢喜,理所当然道:“我觉得你很奇怪,就用寻人蜂追到了你们寨子,天天跑去找你玩,然后就……嘻!”
她靠在厉岩肩上,轻笑道:“我从小炼蛊,一条小蛇算什么呀,有时还会在毒虫堆里睡觉呢……你是师父以外,头一个这么关心我、紧张我的人,不喜欢你,我结萝该喜欢谁呢?”
厉岩默然片晌,摇首道:“……我出手不过是一时兴起,魔族和人类不同,寻常毒物根本近不了我们身。”
结萝听罢不服,微嗔道:“哼,我总能做出让你大吃一惊的毒的,不过呀——”
却是话锋一转,凑近厉岩道:“不过呀,再厉害的毒我也不可能再对你扔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我就替你毒他们。不过,说起这个……”
结萝忽而奇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呀,看你对红衣小子他们就爱搭不理的,嘻!”
厉岩点头道:“……小时候流浪的时候,有人类的女人给过我吃的。仇归仇,恩是恩,这点我们分得比人类清楚。”
此话结萝听来,却分外不是滋味,轻哼道:“没关系!我会比其他女人都要对你好,好到让你只记得我,不能没有我!”
厉岩无奈,叹息道:“这不该是女孩子说的话……何况,那女人只是给了我吃的,算不上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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