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哭不能。
路上我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心理准备,像条长时间脱水的死鱼翻了肚皮躺马车里,等待着变成咸鱼的未来。
倒不是我不想起来,而是先前太闹腾惹恼了师父他老人家,结果就被点了穴,现下委实是身不由己。
车上颠簸了大半日,晃得我头昏眼花几欲作呕,至傍晚终于停了车。
帘子自外面掀开,月光顺着帘帐缝隙落了进来,师父半张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便是站在面前,也让人感觉遥不可及。
他微微叹了口气,抬步走到我面前坐下,一手拨开我额上碎发,一手解了我周身穴道。
重获自由我倒是长了记性,这次没敢再得意忘形,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开口。
他却没有开口,只是将一枚暗红色的药丸递到了我嘴边。
我眨了眨眼,乖乖张嘴将那玩意一口吞了下去,至于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也不是第一次吃了,小时候每个月都要来这么一颗,后来长大了才吃的少了,可是那口味还是记忆犹新。
“你身上余毒未清,不要乱跑。”
余光瞥见他神色认真,我却颇有些不以为意——从小就说我身中剧毒活不了长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不还这么生龙活虎的站他面前么——嘴上仍旧应承着“知道了,师父。”
他这才和缓了些神色,抬手在我头上摸了把,沉声道“本来这药也只是遏制毒性扩散,无法根治,你这两年又不曾注意,暗里却是加重不少。”说着,他顿了顿,沉吟片刻“……看来还是得用此法。”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此法”指的是什么,连忙摆手“别了师父,我好着呢,哪里像是个快要死了的,再说那样对你身体也有损害。”
他却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话音刚落就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下手重得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我怔怔看着他吸吮过自己手腕溢出的血液,靠近了,一手遮住了我的视线。
嘴唇被柔软的触碰,鲜血自唇舌渡了过来。
有些来不及吞咽的顺着嘴角流下,落在衣襟。
更多的是打在脸侧的湿热吐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些,垂了眼,那暗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见他抬手抹去我嘴角痕迹,将手指收回至自己唇畔,舔去指尖血渍。
“鸿儿……”
他唤我,眼中是极少显现的温软柔情。
我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口中尚残余腥锈的味道。
是夜,月色正好。
瞧着窗外夜沉如水,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思前想后,犹疑不决,最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随手捡了件袍子裹身上,又拿了沈梧给我的骨笛,乘着月黑风高使了个轻功直接到屋顶上去了。
登高望远,群山万壑尽收眼底。
可惜我却没那个心境,收回视线,瞅着那笛子半晌愣是没参透究竟怎么一用途,深吸了口气,吹出一道穿云裂石噪音,仿佛千万铁铺一同开工的喑哑粗糙,直听得人生无可恋。
我依旧自得其乐。
坐檐上鬼哭狼嚎吹了半晚上,三更天师父终于受不了这不堪入耳的声音,生生把我从屋梁上打了下来。
我要死要活挣扎数下无果,仰面躺地上装死。
师父深深看了我眼,回转过身,未作言语。
却是在看见我手里那支笛子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冷然,目光像是结了冰,直冻得人发怵。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不曾有。
转身走了。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到那白色的缎带没了轮廓,有些出神。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被丢在在深山里历练,不论我怎么喊他,恳求他留下,他终究是走了。
于是我不再喊他。
于是我学会了依靠自己。
可是,当我以为自己终于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在最危机的关头,自旁人刀下救了我一命。
他救了我无数次,没有他,我定是一早就死了的。
可是同样的,他无数次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我看了千百次的背影。
我曾妄图把他当做依靠,直到后来发现,能够让我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
我有些迟钝地抬头,只见沈梧笑吟吟看着我,弯了腰,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下一刻便被拉了起来,沈梧低头,几缕碎发拂过脸侧,一手圈了我,柔软的指腹在我面上停留。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带有某种说不出的音律“鸿儿乖,不哭。”
我有些茫然的转头,忽然发觉,眼眶已是一片湿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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