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日军要正式收拾陈纳德了。”
“我爸也这么说过……说陈纳德这美国佬不呆在美国跑中国来添什么乱。”
“……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队给日军造成重创,日本空军不收拾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是啥秘密了。”
“三月份开始轰南边的空军基地,广播里不说,其实已经炸掉不少了。”
“唉……”
这帮人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提起陈纳德和他的轰炸机不能兴奋,日军收拾陈纳德更不可能高兴。
方孟韦在一边坐着,大半个身子泡在窗边的影子里,眼睛闪了一下。他攥着拳头,只觉得身上冷,牙齿微微打颤,几乎控制不住。
程小公子第一个发现:“孟韦你怎么了?冷?我让他们把暖气生得旺一些。”
方孟韦勉强笑:“不用了,浪费煤。我是有点着风寒,先走了,别传染你们。”
程小公子派轿车送方孟韦回家。方孟韦下了车,没进家门,在家门口徘徊。
荣石拜会方步亭。方步亭很惊奇,他发现荣石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痞气和不学无术。和荣石聊天很愉快,他有一种很独特的幽默,并且善于掌控谈话的节奏,让“聊天”这事始终存在于一个舒适的氛围内。荣石也不怎么避讳谈论自己“是个武夫”这个问题。荣石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虚报年纪参加了北伐,参加过贺胜桥战役。
“我那时候差不多就这么高了。长得也着急,说自己二十都有人信。”荣石有些不好意思:“二八年底,我回家的时候,我爹不让我进门,让我跪在大门口,他拿着我们东北那种擀面条的大擀面杖揍我。”
方步亭听到这个,略微动容,忽然想起自己的大儿子来。他无数次构想,孟敖归家那天的情景。他该不该生气?生气的话,骂他?揍他?
“我离家出走之前,跟我爹干了一仗。想想也真是,天打雷劈。翻墙走那天,雄心壮志永远不回家,结果刚进军队第一次开枪打死人吓得嗷嗷哭,就想我爹,想回家。心里悔得不行,家啊,能回的地方啊。”
方步亭抬了抬眼镜,不着痕迹抹了一下眼睛:“少年意气,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伤家人。”
荣石长叹一声。
他倒没说谎。他和荣老爷子不对付,两头倔驴栓一起互相尥蹶子。那天到底什么事,他也记不清了。就记得似乎是彻底爆发的一天,荣老爷子咆哮,他也咆哮,父子两个人剑拔弩张。荣石肯定不敢跟自己爹真动手,荣老爷子按着他狠抽一顿。当天晚上荣石就跑了,身上一分钱没带。荣老爷子拄着拐杖气得大骂:就该打断腿!
然后荣老爷子就见老。原来拄个拐杖是为了撑门面,这下拐杖真用上了。老头子佝偻起来,听力也不好,吃不下东西,睡不着,眼睛看东西也看不清了。等北伐结束荣石“荣归故里”,看见自己家门口坐着个小老头,等人似的,晒着太阳打盹,当即就嚎啕起来。
荣老爷子被儿子一声哭醒了,身姿矫健地跳起来,轮着拐杖劈头盖脸抽荣石。抽了半天看荣石还穿着军装,骂道:“军装是你用命挣的,老子不打。你脱了,老子换擀面杖!”
荣石解了武装带脱了军帽军装上衣,穿着白衬衣跪在大门口,挨了荣老爷子一顿擀面杖。这擀面杖不是虚的,杖杖到肉,看得几个跟着荣石回承德的卫兵都吓傻了。荣石跪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爹打得对!爹打得好!”打到后面喊不出来,咳嗽都带着血沫子。
方步亭真的有点喜欢起荣石来。他虽然在政治经济里打滚,说起来只是个做学问的。既不是政客,也没利欲熏心,多少有几分赤子之情。这个乱世,他太明白“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
“荣先生还好?”
“走了。好几年了,没遭罪,一觉睡过去的。”
荣石从方家出来,走着门前的林荫小道,往花园大门去。方家实在大,荣石溜溜达达也不着急。走到大门口,极致的本能的警觉让他抬起头,门口巨大的柿子树上,坐着个人。
早春的绿意只是胧胧一层纱,遮不住。修长的两条腿垂下来,在裤脚和短袜之间露出一小块皮肤。
荣石仰着头,眯着眼。似乎这个少年每次出场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必须得仰视。
方孟韦绷着嘴,假装没看见荣石,面颊上微微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荣石摘了手套,向后退两步,三下两下爬上去。这棵柿子树有年头了,一人合抱不过来,还能架住他俩。方孟韦拒绝说话,一动不动坐在凛冽的三月春风里。
荣石看他半天,他打定主意不为所动。荣石叹口气,解了自己领带。方孟韦忍着没看他在干嘛。荣石解开领带,缚住了自己的眼睛。方孟韦很惊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荣石抿着嘴坏笑:“哦,我不看你,就不结巴。你讨厌结巴。”
方孟韦没回答。
“你说你是不是没良心。”
“……”
“小样还不说话,当年在上海,穿跑了我一件貂的,是不是你?”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方孟韦过了变声期,声音开始有厚度,但还有点少年人的清亮。
荣石眼睛上缚着领带,找不准方孟韦的方位,头微微偏着,突然出现一种雕塑般无助的美:“宴会上吧。大概。”
“我在重庆一直很想你。”
“但是没想到救命恩人是个汉奸。”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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