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年关,这是俞思冕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与北方干燥的寒冷不同,南方的冬天潮湿而阴冷,湿寒之气几乎要钻到人的骨头中去,冻得旧伤口隐隐作痛。俞思冕在屋子里架上熊熊炭盆,然而依旧抵御不了见缝插针的寒风。
随从陈良在书房门外躬身站着:“大人,我回来了。”
俞思冕正在处理公务,听见陈良的声音,心里一喜,放下手中的笔:“陈良,快进来。赶紧说说,情况怎么样?”
陈良垂下头,不忍心直视俞思冕的满脸欢喜,他双手将临去前俞思冕交给他的荷包递上去:“大人,小人未能忠于所托。您要找的人,俱已不在人世了。”
“什么?!”俞思冕如遭雷击,脸色一片惨白,猛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抓住陈良,“你不是弄错了吧?怎么可能?你去的是长乐县新田镇的江口渔村?”要说聂大夫年纪大了还有可能不在人世了,但是小莫和聂芸都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不在人世!
陈良低着头,苦涩地说:“上月初五,倭贼袭击江口村,全村村民死亡近百,仅有三十几人幸免于难,还有十几名妇人失踪。大人要找的聂大夫和莫公子,都没能幸免。”
俞思冕松开手,踉跄了一下,颓然坐了下去,过了半晌,他止住不住颤抖的嘴唇,艰难地冒出一句话:“小莫也遇难了?”
陈良低低地说:“是,他们说有个姓莫的少年,本来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是正巧那晚上回去了,为了救聂大夫,也不幸被……”
俞思冕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摆了一下头,嘶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良将荷包放在桌上,躬身退下。俞思冕还处于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状态,就仿佛是昨天,他还在江上的那条小船上,和莫尽言一前一后地划桨摇橹,那个倔强略显单薄的身影前后起伏着,那么鲜活有力,还因为自己不跟他结契兄弟而同自己生着气,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可是,那个孩子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俞思冕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个船模上,不知不觉,泪水便已模糊了视线。
俞思冕用力眨了一下眼,泪水滚落下来,刷过脸庞,落在桌案上,他伸手拿过那只小船,轻轻摩挲着每一个细微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莫尽言就在自己眼前,然而再眨眼细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一颗泪滴落在小船上,俞思冕喃喃地说:“小莫,对不起。”
一股滔天悔意从无边之中升腾而起,将他密密缠裹起,他知道,要是当初答应了莫尽言,那么,他就不会离开,也就不会遭遇不测了。对不起,小莫!对不起!俞思冕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牙齿几乎都要咬碎裂:小莫,这个仇,我一定要替你报!
***
庄许的祖父曾是跟随太祖起义从征军中的一名小卒,后因立战功而升到了百户之位,战事停息后,退回祖籍地戍守,成为卫军水师中的一员,他家也就成了军户。所谓军户,就是世代从军,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世代相袭,且轻易不许脱军籍。
庄许的父亲庄进接替父亲入伍,后在一次抗倭战役中受了伤,失了一只左臂,从军中退下来。庄许又顶上父亲的名额,从一名小卒做起,年纪轻轻便做到了百户之职,前途是无可限量的。
军户是本朝的一大特色,每家至少出一丁从军,余者屯田,徭役任务不比民户轻简,且一户最多只许一人考生员,家里须有五名以上男丁方可允许一人在衙门任职,故入军籍并非是多么荣耀的事。民户都尽量避免与军户通婚姻,因为说不定哪天便应征入伍,去了边关,最后尸骨都无存,这还不算,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命运。
所以当莫尽言提出要从军的时候,庄氏父子都很吃了一惊。庄许先发言:“小言,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入了军户,从此以后就难以脱身了。”
莫尽言点了点头:“我想得很清楚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娶妻生子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不成家,又何来拖累之说。
庄进将健康的右手在桌上敲了一下,摇摇头:“不妥,此事还需三思才行。依我的看法,尽言大可不必入军籍。”
莫尽言低下头:“我想参军,只有这样,才能够为我死去的亲人和乡亲报仇。”目前也只有水师才有力量与倭贼抗争。
庄许是亲自将莫尽言从血泊中救出来的,自然能理解莫尽言的仇恨与愤怒,他点了点头:“小言,你若是考虑清楚了,我便去替你入籍。以后你就跟着我。”
莫尽言感激地抬头:“谢谢许哥。”
庄进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不行!”
庄许和莫尽言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庄老爹:“爹?”“庄伯伯?”
庄进叹口气,摆摆手:“尽言,听伯伯的一句,不要入军籍。那你若是想从军,完全可以跟着许儿入伍,作为编外军,但是不要入籍。”
“为什么?”两个年轻人都不解地看着老人。
老人叹口气:“在外人眼中看来,我们军户是很风光的,有饷银,有军田,免差傜,不受地方衙门管制,一般人不敢招惹。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我们用人命换来的,就算是今天我残废了,我儿还得入伍,倘使明天我儿战死了,我孙子还照样得入伍,世世代代都脱不去战死疆场的命运。我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军户并非是荣耀,而是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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