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马在官道上又走了一天,果然如百灵所说:路愈发难走了。
越近青州,遇到的饥民越多。
先是零零星星,三五成群,沿路乞讨,时常挡住车马去路,但施些食量也不甚耽误路程,过了再一日,走到青州近界,饥民遍野、草木不生,简直到了另一重天地。
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
圣人曾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原以为是指刍为食寸,狗为利驱,还自以为的深以为然。
实则,见识当真过于浅薄。
只因我之前从未真真实实看见过:当无数人流离失所,经历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气息奄奄,到了与烹煮树皮草根、与野狗争食,甚至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只求存货,直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地步。
那么人和刍狗,真的没有任何区别了。
眼前的一幕幕,就是如斯景象,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我们这队车马一出现,就引起流民一阵骚动,若不是两列侍卫皆甲胄鲜明、利剑在手,只怕真得成了饥民们的嘴边肥肉。
骑马而过,周遭饥民饿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配着这哀鸿阵阵、饿殍遍布的景象,真是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
我有些羡慕在马车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阮二小姐了。
自入青州界,百灵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剑柄,饶是早有准备,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禁暗骂一声:“这姚广义,果然贪了朝廷的赈灾银两!”
人性总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姚广义已官至知府,何等风光,却仍不减贪婪,在饥民身上盘剥血肉之钱。
不知夜半三刻,可会良心不安?
正在出神,忽然身下骏马一声嘶鸣,我回过神来大吃一惊,竟是一散发披头、蓬头盖脸的瘦弱妇人,不要命似得向着我马扑来,直直跌倒在前,再不止住,马蹄就会踏在她的身上。
我下意识一个勒马,旁边百灵已经高声呵斥这妇人——“好生胆大!还不速让!”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这妇人还甚年轻,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只是满脸泥污,不见原来面容,单看她怀里紧抱着个破旧襁褓,仿佛有个小小的婴儿静静蜷曲在内。
妇人全然不顾自己,只护着怀中婴孩凄然向着我求助——“姑娘!求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
心中喟然轻叹,也许我能硬起心肠对周遭饥民视而不见,但求助眼前,以一个经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到底是无法做到置之不理的。
遂扬手,在百灵极不赞成的目光中止住队伍,翻身下马,想扶着这妇人起来。
可一搭手,就觉得她羸弱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完全没有丝毫力气,想必方才纵力一扑,已经用了她积蓄的全部气力。
想到此处,我心中更是难受,只怕此时出手,也救不下这妇人了。
妇人见我下马来扶,欣喜到哽噎难语,她强撑着身体倚在路边青石上,轻喘着气央求我道:“姑、姑娘慈悲,求……您救救我的孩儿,他还小,吃、吃的很少,也不爱哭……”
我的目光顺着望向她怀中的襁褓,却见襁褓里瘦小的婴儿脸上惨白一团,大惊之下赶紧向那细小的腕上探去,这一探,就是遍体生凉——孩子脉息全无,早已经死去多时。
一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廓起起伏伏,不知该如何回复眼前濒死的妇人。
许是因我不语,妇人的哀求更加苦切,她虚虚拽着我的袖口低低道:“求您……慈悲,孩子还太……太小,别让他、他饿死,饿死太苦——”
声音戛然而止,妇人拽着我袖口的手苍然垂下。
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苍茫天地之间,孤寂到好像唯我一人,秋风萧冷、瑟瑟生寒。
车马停得久了,周遭已经有不少饥民渐渐聚拢上来,蠢蠢欲动、跃跃不安。
百灵一声喝令,所有侍卫利剑出鞘,冷冷的剑光流溢,逼退了最前方的饥民。
“还不快上马?!”百灵催促我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怎么和百灵一起离开,记忆穿过遥远的时空,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经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自己,和同事们参与的一场急救。
抢救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深夜被急救车送来,重度颅脑骨折,命悬一线。我们进行了六个小时的抢救,用尽各种医疗手段,在那小小的身体上置满各种维系他年幼生命的管道。可是我们依然没有救回那个孩子,在第二天佛晓之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一夕憔悴白头的父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跪倒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苦苦哀求——“医生、护士,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再救救我的孩子啊!他还那么小!那么小!他不能死啊!”
声音那样的凄惨悲凉,回荡在长长的医院走廊里,久久不散,令人记忆深刻。
那个时候,我救不了他们的孩子,如今,我也救不了这妇人的孩子。
无能,无力。
不论在哪个时空,我的力量都是一样渺小不堪,蜉蝣般微不足道,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更改分毫。
为什么求我呢?他们把最后的期望压给我,可知我的内心,根本不堪其负。
百灵见我一路沉寂,难得开慰道:“所以我不赞成你的举动,青州灾民无数,这样的情 形多了去了,做什么根本都是杯水车薪,徒乱自己心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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