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霜徵之事,笼华多次问自己是否真是出于辅主君遵旨护法的公心。在当时情境下,固然该遵旨,也必然要劝萧黯遵旨。然而自己心中却认为,将天灾**归之于弱女子本是荒诞,圣旨干涉儿女私情更是无稽。当时圣旨压迫催逼,萧黯愁眉不展。笼华看在眼里,心中想此事并非不能搪塞,不过以罪女或奴女代霜徵而死,霜徵改名换姓移居外室而已。然而笼华并未提此法,另对刘释之提了自裁之说。笼华这一念之间,就决定了霜徵生死。笼华一再问自己是否全然出于公心,然而她终不能问心无愧。就是因这不能问心无愧,故不能坦然面对萧黯。人世也许果真有因果报应,可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在我最放不下他的时候。
她在问自己,如果他不能原谅我,我该怎么办。我能不能放弃他,再次远走他乡。她一次次肯定,又一次次的否定。她开始希望,冥冥之中真有一位神祗。她愿意拜礼祈求,祈求神让他们平安厮守,便是不能做郡王夫妇,做平民夫妻也好。她回思往事,想起自己的不虔诚、不道德、不敬畏,一念一幕如潮袭来,她开始有悔意,甚至担心是否她已被众神抛弃,因此才为萧黯带来厄运。
此念蓦然引起她的怒火和斗志,我夏侯笼华什么时候开始跪拜祈怜。什么是神,我怎可像愚男蠢女一样,将命运委于不可知的所谓神灵。萧黯,不是我等你原谅,而是我定有办法让你原谅,因为我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众神,如果你们存在的话,除非此时降下陨石直接亡我,否则我必拼尽全力去争一个痛快的未来。
笼华猛然起身,眼中锋芒毕露,除下身上的所有华饰,一身轻装素裹,快步走出内院。直来到马厩,径直走向一匹黑亮的骏马,那是他们的绿耳。当年的小北驹绿耳如今已经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成年骏马了。他或许认出了曾经的女主人,乖乖听令。笼华利落的为他装上鞍佩,飞身骑上马背,冲出马厩。
绿耳带着笼华在夜色的番禺城中向北穿行,来到一座古刹前。笼华收缰停步,轻轻安抚着绿耳的颈鬃,缓慢绕行,直来到了东山侧。夜色中的白云山森然静谧,仿佛一个庞然大物,守护着山上安息的魂灵。笼华翻身下马,沉默的拉着绿耳的缰绳,沿着山路蹒跚而上。终于见到一个燃着豆大风灯的小亭。笼华掀起了灯罩,吹熄了烛火。将绿耳系在柱上,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颅上,呢喃几句,一人继续前行。
天蒙蒙的亮了,笼华终来到了宝严寺墓园。有无数的石碑,她看到了那一座,那座如霜雪般光华皎洁的汉玉陵寝。在白色的墓碑前,有个人坐在那里,身体靠着墓碑。笼华的所有勇气突然消失了,她躲着他,或者还有她的视线一步步的接近他们,她看到了一个懦弱的不堪的自己。
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他在温柔的诉说:“阿妩,我要回京了。”笼华的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消失在墓园的青草中。
“阿妩,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看你了。我知道回到建康,便是一切的归宿。你说你想去我的故乡看看,你想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现在,你的魂灵自由了,你可以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什么也不能再伤害你了。”萧黯用手抚碑,喃喃轻语。
“阿妩,我想念建康,可我不喜欢建康。你知道我喜欢哪里,我只想到那渺无人烟的自然之地。没有罪孽,没有痛苦,没有丑恶,也没有喜乐,没有**,只有永恒的安宁,简单,寂静。你也喜欢那里,我说过要带你去,我失信了。我今生是一个失信之人。如果你怨,你便怨我。如果你恨,你便恨我。对你有亏欠的只有我一人,对你不公平的也只是我一人。”萧黯的泪滑落脸颊,打湿了石地。
“阿妩,我萧黯今日立誓:若有来世,无论我是何姓名,是何身份,只要你肯要我,我便把一生的性命与感情都交给你,不后悔,不背叛,不爱恋他人。我今生欠你的,用一世偿还给你。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萧黯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墓碑,立下这誓言。
岭南的晨曦无声的到来了,清晨的第一束光线像一双温暖的手,安抚着苦痛的生灵。萧黯起身了,他整整衣冠,步伐沉重的走下山去。
不远处的笼华早已瘫坐在地,倚靠着不知名的墓碑,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
晋南王经营岭南四载,一朝解职回京。王驾出番禺城之日,民众空巷,倾城相送。然而再轰动的辞别,仍是辞别。晋南王萧黯离开了这个占据他最好年华的地方,离开了这片他倾注了豪情与心血的土地,离开了这个给他至高荣誉与极致快乐的地方。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离别,故乡,还是他乡,他已经分不清。至少,在他今生的记忆中,岭南的土地永远都是温暖的,生机盎然的,四季都生长着蓬勃鲜艳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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