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遍,但他们竟都容下去了。
半年后,她参加了一个老年人书画班,她认为自己情绪已算稳当了,足以握住一只画笔。她学油画,便有一阵子也不再去参加俱乐部聚会。教她的老师同时教授中国画、油画、水粉,还教剪窗花,他的油画看起来同他剪的窗花在主题和风格上全没什么两样,想来他如果教吹箫、弹琴,也将吹弹出窗花一样的曲子。尽管如此,她仍劲头十足,学了三个月,开始自己背着画框去公园,画树木、池塘、亭台楼阁。年底她才又出现在俱乐部上,没人惊怪,怨她来去都唐突,自然,已失去最重山峦之老人俱乐部,鸿毛哪能撼动他们?
这时节俱乐部添了新的成员,一位新近丧子的老先生,他每每讲到儿子在幼年时如何捕捉一只蚊虫,“比蜘蛛、比蜥蜴还要灵敏,”蜘蛛、蜥蜴、灵敏,每个词他都要分五次才能完成完整发音,他的脸永远是一张瀑布下的岩石。她清白了,原来我先前便是这样,每个人先前都曾是这样。是啊,有人在她身边附和。她扭过头,看到她。
一位在俱乐部里常见的老妇人——而用老来形容她竟又有些不相称。无疑她不年轻了,但神态、举止里有种比苍老更突出的特征,因此,第一眼望去,她让人想到的并不是老。是什么呢?她想,却又熟悉。她忽然瞪大眼睛。
姚铁云。
她们说,你做了尼姑。姚铁云光笑:倒是剃过光头,念过经。
她仍有些恍惚,她曾惦记了她二十年,怎么忽然之间便全忘了她了呢——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号人——她感到有些愧疚:你早瞧出是我了吧?我却刚认出你。姚铁云说:不奇怪,军军刚没时,我简直六亲不认。她还叫邱军军军,语气也同二十多年前没有二致。她想,可时间真快呀。
她们便常互相走动起来了,她住昌平,姚铁云住西城,隔得不近,但两个一同买菜、做饭,洗涮锅碗瓢盆。她们这辈子第一次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往来具有实质性、连贯性的朋友。
一天晚上,北京下起了大暴雨,姚铁云给她打电话:注意关好门窗!她说:好,不要紧,我这里雨势倒不大。姚铁云说:我这里简直大得不成体统——我正在水里呢,只露一个头。她大吃一惊:什么?房子已叫淹了?姚铁云哈哈笑起来——简直气吞山河——她年轻时有这样的笑声,现在的笑多半短促、无声,可她这一回笑得仍然宝刀未老,像是只有十八岁,好吧,顶多三十岁:我在浴缸里,泡澡。她埋怨:你总是这样骇人。姚铁云说:这天确实骇人,北京很少这样下雨,我一个学生刚刚给我打电话,对我说,姚老师,不好啦,琴房被淹啦——哦,她现在接我的班,在艺校——钢琴都在水里,只露出键盘,像很多水面上的方形莲叶,姚老师,我快死了。我说,你才不会死呢,你到现在还有空打比方呢。她也笑起来,说:我只回过劲来,你原先可在艺术学院教音乐呢,我倒从没听你唱过。姚铁云似乎不大信:哪至于?过去市里的演出,元旦、春节、国庆,都没见过?她说:原来市里的演出你也参加,我却不知道。姚铁云说:嗨,老了,现在不行了。
她慢慢说:我第一次听说你——你这个人时,对方告诉我,你拉得一手好手风琴,唱《玛丽诺之歌》。
瞎说。姚铁云断定:邱四拉手风琴,我不拉,我弹钢琴。我也不唱《玛丽诺之歌》,我不喜欢——至少年轻时不喜欢这首歌,这首歌在那时候我看来,过于——过于欢快、明朗一些了,当时我喜欢更偏于悲伤的歌曲,像《三套车》,当然,现在想来……。
姚铁云不说话了。
“当然,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在我们往来的最后几年,我们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大概人过了六十岁,尤其是丧失了孩子的人过了六十岁,不但连长相趋于相似,连思想也趋于相似。”她说,望着陈。
“当然,我和姚铁云虽趋于相似,我和你的差别却还是很大。因此,我并不肯定,你能不能理解我同你所说的这一切。但是,正如我所说,你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而我得到倾诉的机会是另一回事,在这件事情上,我沉默、按捺的太久了——一辈子——而现在我告诉你,因为,因为就像她在电话里最后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一样。
“因为,当然,更美的无疑是偏于悲剧的那一些存在;但现在想来,那些更欢快、明朗一些的存在却未必不是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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