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顾子耘的印象里,自己是打有记忆起就跟着顾老爷子四处漂泊行医了。他记事得晚,七八岁才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而七八岁之前的事,却是一片空白。那个时候,顾老爷子年纪还不太大,五十出头的小老头子一个,身体硬朗,精神也特别好,领着个小孩儿,又是亲外孙,还是没什么压力的。
就这么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顾子耘一边跟着老爷子行走江湖悬壶济世,一边还学习医术,七八年后,已经很有些本领。
这一年的春天,顾子耘十四岁,跟着老爷子走到了江南的信安一带。信安是偏远山林中的一座小城,当时城外的一座村庄正暴发时疫,整个村子死了近十之七八,原本好好地一座自给自足,桃源风光的村落变成了一座愁云惨雾、阴气森森的鬼村。信安的父母官糊涂又胆小,见这时疫来得如此凶猛,既怕时疫蔓延,祸及自身,又怕上面官长知道了责怪他施政无方,竟下令封村,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村子里的人出来。
祖孙俩平时行医也没有个什么规划,路上偶然在一个茶寮子里听人谈起,忙往那儿赶去。到的那一天已经是腊月十六年关,又是立保密文书又是签了生死状的才给进去的。
也就在那一天,顾子耘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许承山。
老爷子和子耘刚进村子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功夫感伤,便忙挨家挨户看有没有幸存的村民,刚从一户已经绝户的人家出来,就见道上跑过来一只浑身黑毛的小狗,说也奇怪,竟像是知道这俩人是来救命的,冲过来咬住顾子耘的衣服便往村子里面走去。
许家住在村子最里面的青山脚下,是一个竹篱围起来的农家小院子,院子里有桃李果树和葡萄架子。顾子耘走进去的时候还能看见靠墙搭着的鸡棚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小鸡崽。想来这从前定是一个温馨可爱的家园,只是如今却一片荒败。
二人一狗走进屋子,那小黑狗便松开了顾子耘的衣服冲到了里屋的一张床上,他们走进里屋,便看见一张床上躺着三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男的长相端正,颇为英武,而女子则婉妍明丽,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这二人面色泛出青黑,露着的手和脖子上出现了点点尸斑,早已死去多日了。而这夫妻两个的尸体中间,竟还躺着个蓝衣粗布的少年,虽然同样是紧闭双目,但是起伏的胸膛和被高热烧得浑身发红的身体,无一不表明——这个人还活着!
“外公,这孩子还活着!”顾子耘惊喜地脱口而出。
顾老爷子回了一句:“你自己不也还是个孩子。”接着又肃然道:“你留下救治这个孩子,我得赶紧再到村子里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记着,面上的面罩和手上的手套都不能摘下来。”
祖孙二人,到信安之前已经听说了这村子的情形,又在官府里问过时疫刚爆发时还进去过的两个大夫,心中有数,这是先前二人碰到过的一种疫病,因此早有准备。眼下分工行事是最有效率的。
这夫妻二人是因为疫病而死,眼下肯定不能让这少年再和他们的尸体躺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见这屋里还有一扇小竹门,打开了看,见里面还有一间小卧室,便将这少年背了起来,放到里面那间屋子的床上,那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三、四岁,顾子耘虽然也只有十五岁,但是这少年瘦弱不堪,背起来倒也不费力气。
许承山烧得模模糊糊,只觉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是火烧火燎的,昏昏沉沉间,只觉自己趴在了一个人的肩头上,那肩头并不宽阔强壮,很像他还小的时候,他娘亲背着他时的感觉。他不由得抱紧了这个肩头,模模糊糊中眼里滚出滚烫的泪水来,嘴里喃喃道:“娘,你别丢下我!”
顾子耘觉得肩颈处湿湿热热的,他将人放在床榻上,才发现这少年抿紧了嘴唇,青黄色的脸颊上泪痕犹湿,心下亦是怅然。
他在床边坐下来正要细细地把脉,忽然发现那少年腕上长了几个痘子,薄如水泡,正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将这少年的衣裤都解了,才发现这少年身上密布着不少这样的痘子,虽然因为身体发着高热,痘点色赤中又有些紫暗,但这确实不是那严重的天花疫病,而更像是水痘。顾子耘忙静下心来开始诊脉,又细细观察这少年的眼睑,舌苔,最后取出了一根银针,挑着不显眼的左手腕上的一粒痘子轻轻挑破,痘子一破便很快干,这下他心中肯定,是水痘无疑了。
谁能想到这少年在整座村子传染疫病,又躺在身患时疫过世的父母身边,竟没有染上这麻烦的病。水痘虽然也很麻烦,但只要好好吃药,再配合药浴,身上甚至可以连疤都不会留下,比起这要命的疫病,可是幸运多了!
许承山意识昏沉间,只觉得有人撬开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有什么又苦又烫的东西被灌进自己的喉咙里,随即,有一个香香甜甜的东西融化在自己的嘴巴里,冲淡了不少苦味。
顾子耘看着这少年苦得眉毛皱紧的小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解开自己药囊,给他喂了一颗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吃的水晶梨儿糖。然后又拿了块干净的纱布投进刚熬好的双花银翘药汁中,替这少年擦洗身子。
一直到黄昏时分,顾老爷子才回来,整座村子三十多户人家,百多口人,剩下还喘气的只有九个人,不可不谓人间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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