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嚯地站起,面前的方沁只比他矮小半个头,倔强地盯着他。孩子成长的速度如春笋拔节,眨眼间就长大了。还像椅子脚这么高的时候,赖到他身上就不肯走的,谁要拉她就闹。声音脆脆的,爹喊得蜜糖一般,现在看她还是那么点点大,怎么这么快就吵着要走了。方兰生别过头,径直地从女儿身边走过去。
他想他果然老了。
一脚揣开大姐屋子的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粗鲁过,小时候都没这样暴躁的。外人都说方家老爷为人和善,没什么脾气之类。那些佣人私下里不知要多嘴到哪去,但他当下管不了这么多。
方如馨正在染指甲,妆台上摆了碗千红花汁。跟没瞧见方兰生似的,继续用各种奇怪的姿势想法儿给十指都裹上布。
方兰生也不歇着,在屋里兜兜转转。见着方如馨的东西就收起来,转眼手中多了个包袱。这厢方如馨自个儿忙完了,托着腮悠闲看戏。忍不住去笑他,道:“怎么?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方兰生把包袱往桌上一掼,咬牙切齿道:“方如馨你趁早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给我祸害人。”
方如馨嘿一声:“怎么跟姐说话呢。不过终于是有点男子气概。”
“我就晓得!你别太过分了方如馨。招伙计都招到自家来了,你在西域干的那点儿破事瞒得了谁?”
“过分的是你。”方如馨怒极反笑。“什么事到你嘴里就落不下好。”
见了方如馨的反应方兰生气势下去些,不敢再造次,心里头默默骂自己这辈子真是被姐姐们管耸了。坐下顺口气,又道:“一个马贼染什么指甲,不怕平时男装给人识破了。”话依然带刺。
“我也是难得做回女人。”方如馨指指身上的女装。“外头风沙大,拿罩子蒙了,谁都一样。”
方兰生不做声,发狠劲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拳头。方如馨乐得就这么晾着他,坐在他对面摆弄自己一双手,常年隐于阳光下的苍白十指衬得蔻丹艳红刺目。良久,她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姐。”
“说得跟谁不知道似的。”方如馨又笑出来。
“我也明白你舍不得。可你自己养的女儿,还不晓得?你拦不住她。真拦她也容易,把她关在家里,要不赶紧找个夫家嫁了。你一样舍不得。”
“我只要你不再提。”
方如馨扬眉:“我哪里讲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你真当我是人手缺急了?”
“那正好,姐你拒绝不就成了。”方兰生神色稍缓。
“拒绝顶什么用。怎么就不开窍呢。”方如馨戳他的眉心。“她这心思存了不是一天两天。”
方兰生低头摸摸鼻子,抱歉道:“是我气昏了头,自欺欺人罢了。若非是要为她娘守满三年孝,怕早就提了。”
“你想通就好。沁儿就想出去见识见识,跟了谁都一样。你这回不同意,同她闹翻了,哪天她一声不响离家出走,你哭都来不及。”
方兰生将拳头更攥紧了些。语气已经软下来,全是无奈。“我就是舍不得。”
方如馨的手覆上他的,宽慰他道:“又不是不回来。还有我呢,我罩着沁儿,不会出事。”方如馨看着他,“你当年不也是。真要离开,谁留得住了?”
敢情都怪在他身上?!榜样作用不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窗边旁逸出一枝开满的榴花,初夏毒辣的日头照着,像要烧起来。挫败感沸腾着,满溢出胸腔。这时才想起他留下是来还债的。想到这他噗地笑了。
方如馨只当他是彻底想开了,转了话题问他:“你那时候尽做些什么?”
他老实地答:“行侠仗义,吃喝玩乐。”
方如馨立马笑他:“光顾着后头了吧,侠义榜上有你名字不?你姐姐我可是前百。”
他刚准备说有,又忆起那会儿他们一队人挂的都是百里屠苏的名字,到最后排的第二。“金刀艳客方如馨”他自然晓得,只是很多年没敢去看那单子了。
其实方兰生觉着有点儿自暴自弃,后悔得不行。想当初要是安安生生在琴川待着多好。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他的家乡美在静谧,并不至于叫人看厌到待不下去。虽然并不会待得太久,只要欧阳少恭记得他;大概也没运道遇上孙小姐。日子浑浑噩噩地过,等着哪天总角之交随便一勾手,拿他去做成焦冥当摆设。说不定到那时还黏着人家不放。
或是陪着那人。在摇摇欲坠的蓬莱宫殿,闻得到头发被热气熏得翻卷起来的气味。黑龙都不用叫,不走了,就这么守着他。再任性些,不是他也没关系。叶沉香说了,晋磊留下的债,总会有个方兰生去还。他跟那人相处的光景本来就短,能多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同他死在一块,目送他消散于天地之间;而自己是没有解脱的,也终究不能陪他到底。同归殊途,他看不见轮回的尽头。
也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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