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可你必须承认,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你希望由我给高副营长写封信或是根本不告诉他这件事情?这样吧,万一太晚就别回来了,我批准你明晚外宿。”他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逃避不是办法,要学会如何正确面对人生中最残酷的那些事情,否则,你将永远无法真正成长。”
很长时间里,成才始终静静地站着,视线越过袁朗的头顶,停在远处的某一点上,神情一片空白。许久以后,他才抬起手轻轻向袁朗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直到房门关闭,袁朗才发觉手里的那支烟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苦笑一下,随手扔进废纸篓里。他低声问自己:袁朗,你这是怎么了?
必须承认,最近在面对成才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惧怕的。如果世上有一个人最清楚怎样用简简单单一句话准确地刺中他强大外壳下最虚软的那一处的话,成才就是当仁不让的那个人。他们二人太相似,同样善于窥伺对方的心理,然后极其精准地把握住令对方全盘崩溃的某个临界点。这样的两个人竟然开始角力,如同雌伏待发的两只猛兽,在暗夜中苦苦等待时机,务求一击即中,尔后以胜利者的姿态观察对方崩溃后的惨状,或是自己的。他很清楚,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对他而言都将是极度的自责与痛苦夹杂着极度的欢愉和快意。
籍由虐他进行自虐是某些人在一种特定关系中固有的行为模式,不是么?袁朗自嘲地笑了笑,停住拨号的动作,按下了电话的叉簧。他本想给冯越打个电话,可到这时为止,他还没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将这一切摊开在心理医生眼前,因为他隐约知道被牢牢掩蔽在内里的那些东西太可怕,一旦被掀开,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怎样。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无比恐惧的。
是的,恐惧。三十一岁的袁朗,在他真正成年之后的十余年人生中,初次感受到了如此真实的恐惧。
周六这一整天,袁朗过得非常平静,直到这份平静被午夜十二点多时窗外的一阵异动所打破。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扒在窗台上正在敲着玻璃的成才,走过去拉开窗,清冷的空气顿时伴着浓重的酒气扑到面前。
“怎么这时候回来?不是说了可以外宿么……你喝醉了?”
成才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手朝天上比划:“今天晚上月亮真亮,队长,要不要出来看看?”他脸上嬉笑着,眼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找不到。
袁朗皱起眉头,立刻拽住他的衣领十分粗鲁地把他拖进屋里,同时压低声音吼道:“你就是这副模样开车回来的?还要命不要了?!”
成才重重地把身体摔在椅子上,挥开他的手,用力抹了把脸,低笑了一声说:“我知道我的驾驶技术在队里很一般,可拿到外面去还是不会给你丢人的。”他十分努力地想看清袁朗的脸,看看那上面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的眼珠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完全无法聚焦。
和喝醉的人起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袁朗朝天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准备倒杯水给他,可刚一转身,就发现衣角被牢牢抓住,然后听见他含混不清的声音,“队长,你就这么恨我吗?”
袁朗的身体微微一滞,却没有回头,只是异常平静地说道:“你喝醉了,快回宿舍睡觉吧。”
“是,我是喝醉了,看着连长他们哭成那个样子,我除了把自己灌醉还能怎么办……”成才站起身,伸手想把他拉回来,没想到脚下一软,贴着书桌滑倒在地,“我知道那天我不应该……可是你,你就这么恨我吗?袁朗,你说啊,袁朗……”他趴在地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袁朗低下头,静静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的那张年轻的还带着些稚气,此刻却写满痛苦的脸,半晌之后才蹲下shen托住他的两腋把他架到办公室另一侧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费力地脱掉他的大衣和靴子,再搭上毛毯。做完这些,他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文件上,不去想那个在短时间内消瘦许多的身体。
vi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过了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袁朗摁熄手里的烟,搁下那叠已经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的文件,扭头看向成才。他一直没有翻身或是发出任何声响,更没有醉酒的人通常可能出现的呕吐以及shen吟,只是安静地躺着。
犹豫了一阵之后,袁朗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朝前走出两步,又折回身倒了杯水。靠近一看,他才发现成才并没有睡着,而是神情黯然地半睁着眼睛,尽管还谈不上绝对清醒,眼神却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混乱失序。无论情绪怎样放任,这名优秀狙击手对身体的出色控制能力在经过无数残酷训练后已经化为本能,绝不会轻易屈从于酒精的力量。
像是在窥视别人的秘密时不小心被对方发现一样,袁朗多少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却很镇定,“怎么醒着?多少睡一会儿吧,不然明天肯定不好受。”说着,把杯子递到他眼前。
成才伸出手,却没有接过杯子,而是把他的手连同杯子一起握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若有若无地用小指指腹在他手心里轻轻地搔着,目光则在他胸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附近不断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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