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得意地看着明楼,连带着明诚也是张嘴就来:“明台担心未来众大嫂都入不得他的眼,所以才来这里跟我抱怨的。”
“众?”明楼将这个字提了出来,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明台:“不知道你听过房夫人饮鸩的故事没有?古有卢氏喝醋今有我明楼惧内,如何敢娶小老婆呢?”
明台听了一下呛住了,又咳又笑,弄得满脸通红。明诚也觉出味来,只横了明楼一眼。却把手下朱红的猪肝切的歪八扭七,声音不免低落:“到底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不同你们蛇鼠一窝,今天谁也就别吃这软炸肝尖儿了。”
明楼一看明诚把刀都给撂了,立马上前赔笑:“玩笑岂能当真,赶明儿我就娶七八个姨太太来伺候你怎么样?”
明台倒是不再言语,默默的送了瓶儿陈醋过来给明诚。差点把明诚气的七窍生烟,明楼却还在身旁一本正经地说:“这新媳妇儿伺候小叔子有什么不对?”
明台装模做样的受教自悔:“原来是我想多了。”
看着这两兄弟一唱一和的,明诚不声不响地往腌料里多撒了把粗盐。明诚知道明镜不爱吃这个,便是在晚饭时看着明楼、明台脸都绿得把炸肝尖儿往肚子里咽,却有苦不能说的样子方觉大仇得报。
明镜很久没有看见过明楼这样笑了,像是一生那么长。她以为在经过明诚去世之后他就已经不会笑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近年来日渐清减的弟弟,抿着唇角掀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晦暗的眼睛里透着能化去冻伤五脏枯雪的晨曦,克制又沉浸其中。明楼熟练地将拿起一枚鸡蛋,磕进碗里在顺着同一个方向搅打,如同重复别人动作的影子似的,而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割。
明楼将一盘子和记忆中一样的煎蛋放在餐桌上,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信的邀请明镜一同品尝。
明镜却说:“明台最爱吃的。”
明楼喝了口乳白骨瓷杯里的咖啡,解释道:“不过是阿诚拿手的,明台遇事哄着他二哥的,明台最爱吃的是玉春楼里头的黄焖鱼翅。”
明镜的眼睛扫过明楼指间的灼伤,平静的说:“痛则不通,明长官这是不痛,还是不通?”
在明镜说出那个刺耳的名称时,明楼皱起了眉峰,下意识的想要将食指收回掌心,语气里透着些似是而非:“大姐说明楼疼,明楼不疼也会疼。要说明楼不疼,明楼疼也得忍着。”
“那什么才能让你疼呢?”明镜尖锐的说:“明诚的死?”
“大姐觉得我还记得?”明楼看着明镜淡淡地问道。只是本已经麻木的感官逐渐复苏,他觉得那块红肿的皮肤出现了细密的刺痛,从而不断扩大。
“不会比现在更清楚了。”明镜想起那天阴黑的车厢,浓重的血腥气和逐渐消失的温度,她将一段本该焚烧成死寂飞灰的时光呈现出来:“我们在往回走的时候,明诚就受伤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也忍着不说,你见过的那件外套上血迹遍布,却集于胸腔,肺覆于心上,子弹大概留在了那里。”
明楼习惯性地抚摸着那串迦楠手串的手指,忽地一顿,他从来没问过,所以他永远不知道明诚直到死前那一刻是怎样的痛苦或平静。
“如果肺部受到伤害,会因为无法扩张而不能呼吸,十到十五分钟都就会窒息而亡。”明楼给出了精准的分析,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镇定到已经收紧到泛白的指关节缓缓松懈下来。
“但在不久后,我听见了爆炸和坍塌的声音。”明镜如鲠在喉,脸色苍白的就像惊涛骇浪过后的破碎潮汐:“他明知会送命,却执意如此。在事出之前你难道察觉不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踪迹?”
“不愿是他,宁可是我。”明楼刻意收起情绪的声音听起来肝肠寸断,他的眉间像是数道深刻的伤口,越发严重,却无从愈合。
明楼笑着说:“至少明诚还年轻,能多陪大姐几年。”
“或者明诚可能只是厌倦了那颗漂泊的心。”明镜终于还是把那枚东西拿了出来,她摊开手来给明楼看。
那是颗穿着黑绳的沉香珠子,圆润温和,表面丝丝缕缕的纹路泛着如莺鸟羽翼一般的墨青流光,带有点点沁凉的香气,尽有通心之用。
“这是明诚最后交给我的。”明镜把珠子放在明楼的掌心,抽去那根断绳:“把它串起来罢。从今以后也有一样是完整的了。”
明楼看着手中沉水珠,终是凑齐了手腕上十八子的迦楠手串。那仿佛重有千钧,能坠入皮肉,融进骨骼的感觉像是连通着灵魂一般同喜同悲。
明镜在离席后驻足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失神的望向阳台处的那个空留着的房间,阳光照在玻璃窗棂上,在虚掩的灰绒窗帘后露出画架的一角边晕染开来。她松懈下僵直已久的笔挺脊椎,悄无声息的抹去附着脸颊的冰凉眼泪。明镜有意把那个有始无终的故事埋葬在陈旧腐烂的过往里,她深知明楼的弱点足矣致命,也再没办法失去一个亲人了。
而明楼却在餐桌前坐了很久,空气中的灰尘映在浅色的光里沉浮不定,如同一个世纪之久,直到他手边那杯苦涩的咖啡冒出最后一丝热气。他才把珠子放进上衣口袋里,它炙热的像颗淬火的钢芯,让人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血液不再循环而是汩汩涌出,就像子弹穿过了他的胸口。
☆、ch.3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七号
春假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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