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子夜沉吟许久,慢慢起身,林正飞不由得将手搭在佩刀之上,却见他慢慢转过身,肩胛两处新染的血迹,淡淡道:“我前些天才被锁了琵琶骨。”
林正飞眼光不觉闪开那鲜亮的血色,讪讪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谋逆之罪当大辟于市,小王弑兄篡位是真,躬身就戮就是,”子夜轻轻一扯衣襟,沉重的锦袍缓缓坠在臂弯,露出光裸的胸口,以及那上面不堪的痕迹,“但我亦是个骄傲的人物……”
林正飞几乎不敢看他,身前那人明明便是梧桐傲岸,孤帆临江,一副我自怀璧的神气。
东方子夜忽又转了话头,沉声道:“没想到还是到了要林正指挥使亲自上阵的地步——大理起兵仓促,补给不足,难堪久战,按说半月之内足以稳住西南;段若瑜一死,我便命谢玄西去布阵御敌,不可冒险北上,助我举事。眼下久攻不下,怕是有烟匪勾结,以抢掠充盈粮库,如此乱军深入,便难以扼制。”
“云麾君才入金州就被打散,主军已撤回湘西。”林正飞剑已出鞘,铁腕丝毫不曾颤抖,“我明日便要领兵出征,但留你在皇上身边,总是不能放心的。”
“小王不敢说剑气凛人,但即便孑然寥寥,若是一心想走,又有何人能阻我、何人敢阻我?可惜湖广厢军久未征战,只可拖延一时,禁军若不尽早南下,只怕大势不妙。大哥一心屯兵京畿,罔顾东南之乱,他是在迫我。
“这废物竟想到用千里江山为挟,他无德无能,唯有江山,委实可笑!”
但恐怕,这世上能迫得东方子夜也就只有天、下、兴、亡——
林正飞心中不禁这么想着,却没有说话。
子夜复又坐在榻上,把玩着矮几上的一盏红斑釉茶杯,自斟了一杯酒,却没有举杯,只听他叹道:“淮上、淮上……听说古部骑兵三天便可在夏州和汴都之间打个来回……”
他这一句叹的全没头脑,口气中似有化不开的忧虑和迷茫。
他也会迷茫?
林正飞为自己的想法一惊,赶快敛了心神,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辩驳的词句。胸中五味杂陈,只觉喉中干涩,一把拎起矮几上的酒壶,刚想仰头灌了下去,却被东方子夜堪堪拦住——那一双被缚的臂膀竟还有如此的力道。
“林家两代名将,战功彪炳,国戚贵胄,翻手可倾天下,负手可荫子孙,我已无可相许,唯有——
“唯有许一个天下清朗了。”
他要许的可是那个长安大道、青牛白马、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的天下!天下——这口气何其狂妄,但自他口中说来又好比寻常。又或者,天下本就寻常,本就只是朱雀桥边的野草花,乌衣巷口的夕阳斜?
“听说苗人可将蛊毒入在酒中,若是误食便要连天做法,令施蛊之人心蚀难忍只得收了蛊,不知若施蛊人若是死了要如何……”子夜背靠在榻上,雪白的羊羔毛瞬间染上了斑斑血迹,“林兄,冻花开未得,冷酒酌难醒啊……”
画门再启,东方子夜微微一怔,手中的茶杯一声脆响,竟被他生生捏碎,肩胛处涌出的温热液体沿着脊背而下,温暖了身上的寒意。
林正飞瞳仁骤缩,也不管东方子夜再说什么,他心下大乱举剑便刺,东方子夜却直愣愣的盯着门口,一副坐以待毙的摸样。
林正飞心下生疑,不禁倒退两步,正待举剑,身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就向他扑来,一双肉掌直握在铁剑之上。
“你——”林正飞挣了两下,不信的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林将军,请以天下为重。”剑刃刻进骨血,颜靖远顷刻已是汗湿重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天下?!论忠,当以臣辅君,论悌,当以弟敬兄,此乃天下纲常!”青铜古剑抽出时还连着血肉。
颜靖远深吸一口,声音有些发颤,却十分坚定:“匡咏自小以为君子当以辅佐国君、匡扶天下为己任,若为纳善於君,便是杀身成仁也要规劝出一个好皇帝。更是一心以为只要皇帝坐庙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能太平天下。可这二十年来,弱君懦臣、汴京之辱、昏君佞臣、刑钺诛心,这山河破败、百姓乱离的苦楚,谁能忍心再看!
“如今一招着错、天下沙陷,若扪心自问,林将军胸中之天下可是那万万人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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