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流程下,机体服役期满时,主人会告知机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接着将机体彻底关闭。之后,机体中枢芯片将被销毁,其中所有的数据将交给主人处置,旧型机体将被送至专门工厂粉碎回收,投入新的使用。
这是体面又有尊严的“死法”。
章向阳怎么可能有如此“好”的待遇。
首先是头身分离,接着将四肢剥离躯干,再用机器碎成尘埃。最后一步,是将头直接放在几吨的重锤之下,一点点砸到粉碎,并且反复告知他“你没有完成你的目的”。
没有关机。
没有休眠。
而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直接坠入黑暗的深渊。
就算是我,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机体上下往外冒痛感。敏感如章向阳,一定更……我不敢想。
我学着我搭档的做法,提早一刻钟抵达现场,而他没到。
又过了十分钟,他还是没有到。
我应该猜到的,他不会来。他讨厌葬礼。
就像几年前,他并没有参加“我”、没有参加项无声的葬礼。
受邀的还有佟朗的亲人,以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章阳教授的亲戚。章阳教授明明还躺在医院里,无比孤独,需要陪伴,不知这些人在此做什么。
但他们还是忙不迭凑了上来——这可比佟朗的亲人积极太多了——他们感谢我,感谢我的审讯报告,将章向阳定义为“完全自主的智慧个体”。这样一来,一切经济损失便无需身为章向阳主人的章阳来承担。
他们过于热情地围在我身边,企图向我道谢。这让我感觉很冷。那个自称章阳妹妹的人挤到我身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她和我寒暄,跟我聊天气,她的眼神她的动作,都像对待真正的人类一样。可我不是真正的人,我全身是硅基,骨骼是黑色的,上面缠着像人类肌肉般血红色的神经。
真不知道她看到我真正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我悄悄剥掉了外面的硅基层,露出内里与血色纠结的黑色骨骼。人类喜欢硅基的触感,可不一定爱柔软之下冰冷的支柱。
她刚甩了两下,夸张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不过几秒钟时间,优雅得体的女士像换了中枢芯片,丢弃涵养,尖叫推开我。
在场的人类炸开了锅,章阳的妹妹更是高声诅咒我:“他和伤了我哥哥的婊`子一样!他们只是东西!装什么人!你是不是也要杀我!”
装人?人工智能体怎么可能不装人?这难道不是人类设计我们的初衷?!
我们散落世界各地,做着各种人类的工作,但我们终究只是工具。人类在乎工具可以完成的任务,他们不需要知道究竟有怎样的身体、怎样的逻辑,以至于怎样的情感,藏在工具的外壳下。
我突然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警惕地、愤恨地看着我。即便冠以“智能”二字,我们仍旧操纵着硅基身体,但不被身体束缚。我们经过人类的设计,可以无限趋近于他们,甚至智商高于他们,只是不可能成为他们。
果然,我一时冲动的后果,必须自己来承担。
“抱歉,丢你自己在这里。我来晚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我知道,那是人类的怀抱——坚定、炽热的人类的怀抱。
“既然不愿意来,干嘛勉强自己?”
是韩汪洋,他看透了我。
章向阳已经站在悬崖边,推了他一把的是我。虽然我觉得他必须为杀人出代价,但如果不是上面的“真诚建议”,我才不愿意出现在这个地方。
周围有人类的吵杂和警示,还有控诉,但韩汪洋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他在我耳边问我。
我抓住他的手臂,头快从脖子上点下来了。
“谢谢你。”待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我才敢向他道谢。
韩汪洋没回应我。我知道他需要时间。
如果不是从项无声警官的遗嘱中诞生的我,他身边或许不会有明显的人工智能的痕迹。
他需要时间来接受……我。
我看韩汪洋嘬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然后手插进大衣兜里摸索。我知道他冷,所以想找根烟让身体活络起来。所以我递给他一管电子烟——没有尼古丁,但是心理作用或许相同,然后我启用了发热系统,覆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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