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的静默蕴含着智慧,沧桑孕育出谨慎,他并没有像黄医生那样完全臣服于我们目前所能掌握的科学,或许他心里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他静听我说完,记笔记的手便停下来,仔细那些字眼,眉头皱起,指尖在上头反复划过,深思熟虑后,再发出下一个问题。就这样一来二去,在克制的殚精竭虑中,这位教授鬓边的银丝变得更为浓密,黑色退让而白色前行,他清明双眼也浮起疲惫的红丝,不像学富五车的老者,更似紧张备考的学生。
看他这样,我有些不忍心,最终的答案我已心知肚明,只是不忍拂逆亲友们的好意,不忍掐灭他们微小的希望。我看着老教授,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在停顿片刻后,他抬起头,在栅栏的那一边看着我,带着两分愧疚,两分艰难,小声而缓慢地说道:“我可能……救不了你了。”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从别人,尤其从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有点儿伤感。其他所有亲友都在努力拯救我,寻找可能的希望,唯有跟我关系最远的他面对事实,讲了真话。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
我点点头,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说没关系,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世上……总有治不好的病,每个人也都会死的,您这么尽心尽力,谢谢,真的谢谢了。
他看着我,沉默一阵后,长叹口气:“那……明天我回北京了,还得去见见解先生,他请我过来,我却没能完成他的嘱托,有愧啊……”
教授转身而去,消失在走道灯光的暗部,我回到桌边,在笔记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靠在椅子上,心中一片空白。风声在窗棂间穿梭,院子里有人匆匆跑过,又有几只雀鸟扑棱着降在枝条上,踩得即将凋零的花瓣纷纷散开,在空中飞旋、飘落。
……
这段时间里,爸爸也来看过我好几次,有一次他甚至带了妈妈来。妈妈同样老了,头发白得跟父亲差不多,原本红润的脸上呈现一种无精打采的灰黄色,皱纹比我记忆中深刻许多,眼角狰狞的线条几乎让人不忍去看,她当年可是我们大院儿里出了名爱漂亮的女人啊。
看到我时,妈妈的表情堪称惨烈,有一个瞬间我似乎感觉她就要疯了。她朝我扑过来,像母猫扑向孱弱的幼崽,我们的双手隔着铁栅栏紧握在一起。妈妈泣不成声,肩膀不住耸动,我心里也满是苦涩的浪涛,甚至差点冲动地摸出钥匙,打开最后一道屏障去拥抱她。还好爸爸制止了我,守卫就在上面房间的拐角处,被黄医生拖着喝酒聊天,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来。
那时候,我那不知是梦境亦或幻觉的蒙昧状已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我也越来越多地沉沦在毫无希望的黑暗里,那时的我已不仅仅是一头豹子或一只猛虎,动物的形骸消融于无边阴影中,我与那黑影融为一体,感受着深渊中烈火的搏动,它们仿佛直接取代了我的心跳。
每当那时,我眼中的世界就变得更复杂,同时更简单——我能看到许多肉眼不能见的光泽与色彩,听见无数纷繁嘈杂的声音,它们来自天顶,来自地底,来自早已消逝的时间,从极远的深处传过。与此同时,眼前所见则更加明晰纯粹,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从世界的图景中被剥离出来,像背景前的演员,举手投足栩栩如生,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其他东西则统统化为背景,凝固呆板。
他们让我感觉越发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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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里了。
这当中有许多事,已随着时间彻底走远,难以追寻,即便给我再多的梦境,它们也只能被还原为碎裂的小片段,比如我曾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黄医生和守卫们的说笑,他们问吴邪到底怎么样?难不成关一辈子?
怎么可能关一辈子,你们不觉得吴邪现在好多了吗?
是吗,我只觉得他睡得更多了。
那就是好了,只要他对人没害处不就成了吗,他爸妈那样子……你们也看到的,这人一天天给关起来,也不是个事儿。
……你是医生,他这情况,你觉得有戏吗?
说不准,他既没病因,也没法治,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关废了,他爹妈还能活几年啊,唯一的儿子这样……你们都不忍心吧。
……也对。
黄医生打定主意要帮助我父母,也帮助我,让我早日脱出这座囚笼,他时常跟守卫们灌输我好多了的观念,不知他们听进去了几分,但他们对我的监视似乎真没有那么严了。有天晚上,我甚至在他们开门送饭时悄悄将那两把钥匙拿出来,摆在桌上相对隐蔽,却不是不能被看见的地方,他们压根儿就没往那边看,这说明守卫们已不会十分仔细地防备我了。
那个张家人没有再出现,或许在管理这里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这倒是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时常在衣兜底下抚摸那两把钥匙,我想,或许该用它们一次了。
就在我这么考虑的当天晚上,爸爸又一次溜下来,这次的他和过去有些不一样。我看到父亲穿着厚实的灰色外套,手提一个旅行箱,脚蹬一双户外鞋,还是前年我给他买的意大利货,他一直舍不得穿。
“我准备回老家一趟,先来看看你。”爸爸头发有些乱,脸上呈现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显然才经历过风中的穿梭:“长沙一个亲戚家里有点事,你可能该叫表舅的,他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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