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年前对辽一战过后,庞统便长居京城。除去年远征西夏,他再未踏出汴梁一步。此番走马长街四下相顾,往日流连的旧地,竟多已换了招牌;而昔时身畔相随之人,亦是天各一方,几厢零落。
庞统再行一段,忽见前方一处酒肆依河而建四面来风,三层台阁华灯流灿,装饰的青纱飘飘摇摇,笼着其间深深浅浅的人影,隐约可见四处悬挂的诗句文章。偏偏他身在数丈之外,便闻楼上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仔细看去,却是一班班文人相聚,各自围坐相谈甚欢。庞统引马前行,停在酒肆之前。
翰芳楼。
想来是时下文人墨客常留之所。庞统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便也去凑个热闹。
庞统在酒肆二楼临窗而坐,点了陈年的碧光。邻桌聚着三五文人,虽是书生装扮,衣饰却于素雅中透着华贵,想是富家子。庞统扫他们几眼,也就安静自饮。奈何那几人说到兴处,声音稍大,连带着旁边的庞统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灰衣书生道:“若单论诗词,时下此二人虽并有‘修策’之名,但前者词章窈眇,后者亦豪亦清,大不相同。”
他对面白衣的青年看来年纪尚轻,摇一柄清素的纸扇,扇面只提着一行字。他摇头笑道:“祈年兄,你方才的话也不尽然。此二人虽被并称,但也有高下之分。依我看来,还是醉翁诗句深婉清丽,带前朝余风。”
“哈哈哈哈”,开口的是他身边的男子。庞统不由侧目,只见他青衣净雅,未语先笑,“清远,你喜欢婉丽诗风的癖好,还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啊。”
“要你说!”白衣青年似有些恼,“啪”地收了折扇,便去端桌上的酒。
青衣男子语带安抚:“束竹公子之诗气势旷博流泻自然,亦不乏清雅婉转之辞,当为我辈学习典范。如何不好?”
白衣青年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我就是不喜欢公孙简文!”
公孙简文?策?庞统之前自己想着心事,任他们言来语往也不关心,只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现下公孙策名字被提及,他才恍悟他们一直议论的“修策”,乃是何人。既然如此,他便凝了心神,细听他们如何议论。
见白衣青年有些恼,青衣男子叹口气,温言道:“你可知束竹公子何等为人?”他饮一口清茶,慢慢道来:“去年我朝大军远征,意在平定西疆,清远必是知道。”
白衣青年只“哼”一声。
“我军先是长驱直入胜战频频,然而毕竟深入敌境,夏人又是出名的骁勇善战,便有一阵连吃败仗战况危急。”
“那是主帅无能,又与他公孙策何干?”
庞统在一边听得清楚,并不恼怒。惯经大风大浪死生一线,此等世人言语,早入不了他耳他心。
“我听说束竹公子的《征词》、《谢驿史》便是作于此时。”
白衣青年缓了脸色,却还是回了一句:“便又如何?”
“恩,清远是否知道,此间还有个故事。”
“哦?”
“据闻那时束竹公子夜半得梦,于朦胧中记下《征词》一首,便又转去熟睡。次日清晨醒来,见桌上墨迹淋漓,一读之下脸色大变,即刻招来书童要他烧掉诗稿。书童烧诗之前看了两眼,将其记下,方有此诗悄然流传,甚至有传闻说公子本人尚被蒙在鼓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时书童问他为何要烧,公子摇头曰,不祥,后便重作《谢驿史》一首,以求大军安好。”他语毕看着白衣青年,“诗如其人,中正谦和,亦豪亦雅,忧心国事,深恐百姓陷于水火。如此情操,清远缘何不喜?”
他们又说了几句,庞统已全然再听不见。他霍地站起来到他们桌前,抓住青衣男子手腕,“那两首诗写些什么?”
青衣男子还未说什么,那白袍青年先大吃一惊,立刻上前去扯庞统的手。
“你做什么?!”
庞统被他一抓一拉,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妥,忙松开手吸一口气,对着青衣男子微微一礼:“公子见谅。方才在下一时情急,失礼之处,望公子海涵。”
青衣男子打量下这凭空发难的来人,虽心中奇怪,却颇有雅量地一扶:“哈哈,不妨事。——阁下可是想要知道那两首诗的内容么?”
庞统定住了神,对他微微一笑,气度高华:“正是。”
“文彦,此人无礼,休要理他。”白衣青年犹自不平,却在庞统一瞥之下,讪讪住了嘴。
青衣男子眼看挚友为来人气势所慑,便不着痕迹向旁一挪,半挡在庞统身前,语气诚挚:“清远年少不懂分寸,让阁下见笑了。”说罢,他便以右手食指蘸一点盏中清茶,在乌黑的桌面上勾走游龙,正是先前所议二首。
《征词》诗曰:
碧血殷殷铁甲穿,由来征战几人还?
为君走马传捷报,但记君家在永安。
《谢驿史》诗云:
战士轻七尺,高堂泪不干。凭君急走马,为语报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子衿
清远颇有几分奇怪地看着那人。自文彦划出第一笔起,他便簇紧了眉死死盯住乌亮的桌面,仿佛想看出那一个个字迹是怎样一一浮现然后又是如何第次隐去。无关乎文彦的字,无关乎当下的人和事,甚至可能无关乎那些诗句——方才自他身上乍现的锐利和贵气皆尽隐没,他的那种看法,似乎带着一种令清远觉得迷惑的低沉凝重、犹豫徘徊。即使是军旅诗,总也不至于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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