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人步履闲散,显然并不打算为他多绕一段路避开,却也不像是有意相寻,凌玉城微微睁眼,打算如果是可以忽视的人就直接装睡了事。谁知映入眼帘的却并非衣紫腰金的大虞臣子,也不是哪个素不相识的宾客,而是刚刚在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台和亲王。
……麻烦。
月光下款款走来的女子云鬟峨峨,广袖微扬,衣袂如流云一般在地面上轻轻拂过,偏偏一对押发的金凤钗上珠络纹丝不动,微微昂着头,姿态矜严华贵得无法形容。明明有三十多岁年纪,灯光湖水掩映中,却让人只能注意到由岁月洗炼而成的成熟优雅。凌玉城在心底哀叹一声今晚的悠闲时光算是泡汤了,也不得不老老实实从石头上爬起来,退到路边长揖为礼。
“见过殿下。”
“将军不必多礼。”那女子含笑敛衽,“漪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两人之前从未见面,然而交道早就打了许久。苏台盛产粮食、绢帛,苏台的鸣凤郡素来有“鸣凤熟、天下足”之称,更有衣被天下的美誉,大虞北疆临近北凉,连走私带俘获,马匹总比别的地方来得容易些。凌玉城受够了兵部那些大老爷的气,颇动了些脑筋以补军需之不足,私下里一年到头从苏台买进卖出的东西也不知多少,当中自然有这位和亲王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乃至于高抬贵手的成分。这样两个人难得碰到一起,彼此都有意好好聊聊,因此面对湖水并肩坐下,天南地北,倒是说得十分投机。
“可惜十年前未曾见到此人。”良久苏台使团的侍从寻来,和亲王起身离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她对从人慨叹,“当年若是见了,本王定会迎娶他为正室王妃。”
……我一点也不可惜!
凌玉城瞪着那袭正红裙裾上飞翔的金凤,直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砸过去,把湖水打个窟窿才能泻掉这股火气。正在咬牙切齿,身后忽然传来“哧”的一声轻笑。
“谁!”
“是我。”眼前一花,一个人不知怎的已经站到了面前,凌玉城本能地倒退一步,手刚刚握到剑柄上,那人漫不经心地一抬手,五指在他手腕上一搭,凌玉城顿时觉得一只右手能有千斤之重,宝剑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我没有恶意。”那人放开手,反而倒退几步,自顾自地在石头上坐下,“只不过,我好好地在这棵树上歇着,谁让你们非要跑过来聊天?”
“你——”
“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月光下那人意态悠然,嘴角边一点促狭的笑意慢慢扩大,“除了有人一晚上被两个女人调戏之外——”
“——你!”凌玉城半是窘迫半是气恼,要不是知道自己论武功实在不是对手,刺他几个透明窟窿的心都有。然而看着眼前那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火气却是一分一分降到了冰点,倒退一步,肃然行礼:
“幸会。”
他略低着头,微微前倾的身躯紧绷得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双眼紧盯着悠然含笑的男子,刻意拖长的声音里,慢慢透出一分冰冷的肃杀味道:
“我应该称呼阁下为余先生,还是……”
“周围没有人。”
对方忽然开口打断,和凌玉城示威性的戒备不同,那人的姿态一直是从容闲适的,斑驳树影下,甚至他嘴角柔和的微笑也有些迷离的味道:
“十丈之内都没有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出来就是。”
十丈。凌玉城轻轻吸了口气,以他的内力,周围三丈之内即使有人刻意收敛气息,也逃不过自己的耳目,但是那人一开口就是十丈——即使这话有夸大的成分,可是古庙里□□环伺下一招被擒,方才相对而立连剑都拔不出来,那人的武功,比自己强得确实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他当真打算出手的话,就算把自己格杀当场,也不费多少力气吧。
这样的念头带着战栗划过脑海,凌玉城反而扬起一抹锋锐到了极点的微笑,慢慢直起身子,整肃衣冠,长揖至地:
“外臣大虞龙骧将军凌玉城,拜见……陛下。”
刹那间万籁俱寂,就连微风摇撼枝叶的沙沙声也凝固成了冰冷的杀意,自称为余元继,真实身份乃是北凉天统皇帝的男子细细打量了凌玉城一眼,蓦然轻笑:
“你还真敢叫破朕的身份——就不怕朕杀了你?”
“北凉金吾卫和羽林卫同时现身虞阳,陛下白天又坐在羽林将军上首,若是这样我还猜不出陛下的身份,怎么配镇守北疆,和陛下交锋这么多年?——再说,陛下若真要杀我,那天晚上何不出手?”
“……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朕又没有什么下属要顾及……”见凌玉城还想反驳,元绍低低哼了一声,负手踏上一步。
只这么一个动作,凌玉城全身一震,恍惚间竟有刀锋劈面而来的错觉,相隔三步之遥,冰凉的剑气已经侵肤裂骨,直逼得人呼吸困难——他咬紧牙关,手指在剑柄上攥得发麻,拼尽全力才没有跌坐在地,耳畔隆隆作响,元绍的话一句句笑吟吟地随风传来,却像隔了一层纱似的飘忽不定,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听清元绍在说些什么:
“你也知道你和朕交锋多年——只要在这里杀了你,北疆立刻门户洞开,朕可以从剑门关毫不费力的打到虞阳!你说,这么省力的法子,朕是用,还是不用?——或者,你能给朕什么保证,让朕觉得没有必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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