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人介绍还是闻着糕香过来的呀?”
“听说过。”
堂倌点点头,见他不爱喝茶,揭起又一只茶杯倒入热乎白水。
“男人爱吃蜜糕的不多,您是买来送人吗?”
顾延之一顿,拿起杯子浅啜一口清水,道:
“不,我爱吃。”
他的确爱极那种不多亦不少的甜蜜味道,从第一口起,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堂倌有些愣住,从心底里生出对他更深切的好感。眼前的客官衣着鞋履不过布衣百姓之流,也并未有什么夺目的气质,只是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便教人忍不住去亲近。他周身普通,却暗藏了满满形容不出的神秘与深沉;那神秘使人想要探索他,而那深沉又安抚着人放心去探索他。
没来由的,善意的神秘与深沉。
堂倌还欲更深地接触他,却见他陡然动了神情,淡漠的眼睛里终于含了一些东西。他随他望去,只有满街的人来人往。
刚才的确发生过一些事情,顾延之自己知道。
二楼走出了几位亮丽裙裳,只一人素色清简。她音色低柔,眉目生动,偶尔说起话来喜悦到忘形,被身旁的长辈一掐腰,便又含了头做起矜持。
他暗想,那么纤弱的腰肢,怎么会有人舍得让它疼呢?
他目送着那一支藕荷色的身影行远,脸膛油然生出笑意。不过嘴角眼梢微微一动,整个人都似鲜活起来,带了一种含蓄的温情,仿若铁树开花,看得堂倌瞠目结舌。
“她是谁?”
“城……城北许大员外的掌上明珠,许小姐。公子慧眼如炬,许小姐不仅家世好,样貌美,人品也是一等一的,确乃小的见过最最好的小姐。”
顾延之依旧淡淡地笑。付好银钱,提上蜜糕,跨入喧闹街市里。人海中他旧蓝色的宽敞衣衫很快隐没,而那柄不管晴天雨夜都打在肩上的大红色油布伞却总是鲜艳出挑。
灰蒙群像间,他似一粒灼眼朱砂,悄然融入茫茫尽头。
白日落幕,街巷间人摊喧嚷亦没入尾声。天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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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在赌场里厮混的很少有不认识李摧者。那男人面色灰白,脸骨嶙峋,浑身都肃杀得很,只要他一踏进赌场的门槛,没来由的就逼了满堂煞气。
他的目光似刀,杀人的刀,刀锋毫不客气。
可是他又那样招人喜爱:出手阔绰,又守规矩,就算输得光光溜溜也不会抵赖,更别说杀人。他有多少钱,就会下多大的赌注,每一把都教人心惊肉跳,恨不能缩回娘胎里去。
李摧的最高记录,是半个时辰输掉三百两亮澄澄的黄金,从钱庄一箱箱押过来。金坨子掂在手心沉实得紧,压在心上一样,灿到晃目。
他的运气十日里有七日不好,一日不太好,一日将将好,一日坏到极点。不巧,那个浪荡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正是最差最差的一日,输得毫无翻身之力的李摧眼睛猩红得可怕。
男人敞着半边衣服大摇大摆走进赌场,丝毫未觉乌烟瘴气的场子里有什么不对劲。他在赌桌上肆意叫着、吼着,筹码掷得满地响。怀里搂着的妓|女摇着丝扇为他叫好,他若赢了便狠狠亲她一口,输了就使力捏她的胸脯,女人媚浪的尖叫响彻满堂。
那个男人,面色病黄,吊梢眼下一道弯钩形的灰疤。
是李摧稍微窥上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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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许宅蹲踞在老城的最北面,背靠矮丘密林,往前是贯城的朱雀大街,一直通到城南大门。宅子不大,却很规整,是借了以前的老宅子重新修葺的,富贵之气并不显露,添喜郎古韵倒处处可见。
棋盘、墨池、修竹、梅兰——这是东北角的院子,四四方方,玲珑精致,红木房上青黛瓦,半合的雕窗袅袅散出一阵纸墨香;有时还会是清苦的茶香,偶尔有粥香。
而顾延之最熟悉的,还是那一股甜甜醉醉的百果蜜糕香。
他倚在高高的白墙外,微弓着身子,右脚搭在左脚上,抱手看月亮。背后一墙之隔,他挂念的小姐与她的丫鬟正嬉笑打闹,而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与严厉的呵斥声后,小姐没了音,转而一尾长长的哀叹。
合门声响起,黑夜寂静得死水一潭。顾延之的心已被勾起一丝线的水滴,蛊惑得他坐立难安。月光施舍下,旧蓝色的布衣添染了浓重的暗色,茫茫城夜中他长身剪影如魅。
顾延之翻过墙头。
落地之处,青竹掩映,动荡的夜风惊了细叶,恰撞入红木房里正欲闭窗的一双盈盈剪瞳。
她惊问: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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